命運交響中的個體悲歡與覺醒——讀羅偉章五卷本中短篇小說集
此前讀過羅偉章的長篇小說《誰在敲門》以及散文集《風和微風》,為作家的筆觸和洞察力所折服。當沉浸于洋洋灑灑近140萬言的中短篇小說五卷本(《變臉》《她安詳地削著紅蘋果》《考場》《一生逃離》《半島上的白蝴蝶》,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時,仿佛在攀登一座文學高峰,雖苦卻也甘之如飴。羅偉章,猶如一位靈魂畫師,以其細膩獨特的筆觸,勾勒出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或在生活的泥沼中奮力掙扎,或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躊躇徘徊,或在情感的漩渦中輾轉沉浮,或在精神的家園里執著堅守。作家深入世相的內部,剖析當下生活的紋理,挖掘出人性深處隱秘而質樸的力量,編織出一幅廣袤且真實的時代畫卷與人物圖譜。正因此,羅偉章的作品被譽為“近幾十年來城鄉尤其是城鄉結合部的生活史和心靈史的生動寫照”。
羅偉章用小說構建出一張“族譜式”的小人物圖譜,其所塑造的多是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他們貧困、卑微、懦弱、迷茫,在生活中掙扎、遷就、固執,甚至墨守成規。然而,在這些表象的背后,卻有著更強烈的責任心、孝心、愛心和善心。所以,他筆下的小人物實則并不“小”,龐大駁雜的人物群體映襯出宏闊繁茂、生生不息的時代浪潮,使得讀者能窺見他們的個體悲歡離合交織的生活,以及社會現實的千姿百態。
小說似乎具備獨特的功效。龐大駁雜的小人物在厚厚的五卷本中集體發聲,通過描繪他們的愛情、家庭、婚姻、生活、工作的現狀,真切地反映出鄉村、城鄉結合部、城市、社會存在的問題,等等。從羅偉章的小說人物身上,能看到現實的影子。作家筆力深入、開闊,倘若僅從現實生活的表象來看,讀者或許身為局中人而迷惑,難以看清所處的生活以及復雜生活中的自己,即便稍有感受,也未必能如作家那般清醒和深刻。如此一來,閱讀他的小說,讓我們獲得一種在現實中難以企及的體驗,于心靈于生活,都產生了巨大的觸動。
作家營造出一種深入思考的空間,我們在思考小說人物的同時也在審視自身,找到自己與小說人物的共通之處。比如《紅房子》中的陶志強,被認為是個“好”人,可這個“好”的定義和界限究竟在哪里?“好”是否應該適可而止,量力而行?過猶不及的道理是否完全適用于任何情況與場合?世間萬事萬物是否都應有個限度?作家大膽地讓陶志強勇敢地做了一回自己,晚年的他為了愛、為了救贖、為了良心,過上了自己想要卻又并非完全如愿的生活。愛,能否成為生活與生命的全部支撐,作家并未給出明確答案。在《她安詳地削著蘋果》中,通過小人物的愛情,闡釋了愛的致命傷害。這與《紅房子》中“好”的“度”有異曲同工之妙,愛也應該有度。在這篇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因愛而痛苦,因愛而受傷,因愛而終結生命。這樣濃烈的愛,已然發生了蛻變。關于什么是真愛,恐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見解。這似乎是一種覺醒,當愛已消逝,或者仍以傷害作為愛的代價時,我們應當果斷全身而退。有多少相愛的兩個人,一邊相互傷害、痛恨、撕扯,一邊茍延殘喘地“愛”著,為了孩子,為了避免世俗的眼光與流言蜚語,秉持著自身守舊的觀念,全然失去并犧牲了自我。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所以,羅偉章小說中的人物所呈現的不僅是觸目驚心的悲歡,更是一種破繭成蝶的覺醒。
“武大安”,這位《回家》中的主人公,恰是那“破繭成蝶”的小人物代表。他窮困潦倒回鄉,不是為了彰顯成功,而是直面真實的自我與生活。他與親人多年離別產生隔閡,在一次次質樸的對話中逐漸化解,他的形象代表了精神的覺醒,承認生命的平凡與不足,卻仍以熱忱面對親情與故土。這種真實且不加修飾生命姿態,讓讀者看到了隱藏在困境中的深沉力量,觸及了生命的本真內核。
無論人生旅途遭遇多少風雨,親人間存在怎樣的矛盾和誤解,也不管外界如何風云變幻、波譎云詭,那份親情的深厚與持久,始終如一地潛藏在內心深處,從未消逝,永遠不變。歲月流逝,人事更迭,但這份親情的持久力量始終堅如磐石。豐饒的物質是破繭成蝶的一種外在表象,而精神的堅守與成長更是破繭成蝶的一種內在升華。如此一來,小說的人物就更加立體豐富,蘊含著力量。
這讓我想起同是為蒼生而歌的《一句頂一萬句》來。劉震云筆下的小人物體現的是,在人際交流的困境以及生活波折中巧妙周旋的生存智慧與生活幽默,而羅偉章則精準地鎖定在小人物內心世界的幽微之處,深度剖析潛藏于日常瑣碎表象之下的心理變化,諸如對故鄉濃郁深沉的眷戀、對親情與愛情細膩而復雜多變的情感體驗等,均被他纖毫畢現地呈現出來,使讀者能夠窺探到人物復雜多變的內心,體會到他們的喜怒哀樂與成長蛻變。
所以,小說中的悲歡包羅萬象,涵蓋了愛情、家庭、事業、友情、人生理想、時代背景等多個方面;作家賦予我們的覺醒也是多維多元的,包括自我認知、情感、責任、精神、性別、文化、職業、消費觀念的覺醒等等。讓讀者在眾多小人物身上,領略到小悲歡大覺醒的深刻內涵與震撼力量。
現實底層生活類的小說,或許會存在一定的閱讀局限。沒有驚悚的故事情節,沒有奇幻的未來暢想,更沒有荒誕的魔幻手法,只有瑣碎的生活。但是,羅偉章的語言獨樹一幟,構成他小說的另一種魅力:鋒利而細膩,宛如刻刀,精雕細琢著小說中的人物的輪廓、心靈的紋路,也鐫刻著鄉村與城市的生活百態,即便是堆在案板上的肉也能被作家的語言風干成站立起來的骨骼。沉心細數,他以字作花,筆觸細膩精致溫婉,常常一個字,觸動心弦,如插在少女頭上嬌柔的花,為人物增添一抹神韻,瞬間點亮全篇;他以詞生力,似春風拂過干枯的枝頭,剎那間,煥發出蓬勃的生機與盎然的活力;他以句織錦,看似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卻處處隱匿著扎心的故事,悄然勾起讀者心中的遐思;他以筆蘸情,情感濃烈得如同被水浸透、濕漉漉的心,揉搓著一根粗糙的麻繩,滿是揪扯與酸澀;他以文載道,語言犀利深刻,如一道銳利的光,直直地照進心靈最幽微隱秘的角落,那些蘊含其中的智慧與哲理,既能潤澤疲憊又迷茫的心靈,亦能撫慰情感上的傷痛與裂痕。他的文字充滿抒情與詩性,其中的冷峻,一字一詞一句都是痛苦與感受淬煉而成,似乎那些詞語與作家的人生經歷一樣,是劫后余生的表達。
總之,羅偉章以敏銳的筆觸,在中短篇小說(五卷本)中勾勒出一幅宏大而細膩的時代圖景與人物圖譜。作家聚焦于平凡的小人物,于他們瑣碎的生活與深沉的情感中,挖掘出時代的印記與人性的光輝。這些小人物雖身處困境,卻依然懷揣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悲歡離合中奮楫篤行,最終迎來精神的覺醒與靈魂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