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蝶

窗戶切割午后陽光

深淺不一的林間小路上

每一條縫隙都是光影的紋路

一只藍蝴蝶忘卻飛翔

以匍匐的姿勢，定格自身

陰影部分，給光留下秘密之處

空間供自由補充，藤蔓纏繞之間

枝葉圍成一個秋天

如遇風暴，請雨水代我照看它

這只蝴蝶，它美得攝人心魂

讓我這個造訪者陡增敬畏

我為蝴蝶搬了最后一次家

命運在結一張無形的網

將萬物冥冥之中聯系在一起

昆蟲分解的宿命

令我出行時，用秋天的方式感懷

重回懸崖村

群山環繞之間，隔著空空的河谷

水在底下推搡，奔流向更低處

他扶著鋼梯，一級一級往上

被汗水浸濕的彝服在烈日下炙烤

腳邊零碎的砂石，在驚慌中滾落崖壁

這危險的提示，驚飛了樹上幾只休憩的鳥

坡度越來越陡，他的步子越來越緩

雙手攀住近乎垂直的天梯，手背上

青筋如蜿蜒的小路在霧中顯現

當他回頭，兒時的往事如心跳

快要蹦出胸口，群山之巔與山腳之處

隔著生與死，云朵如布幡高高掛起

清澈、潔凈，像遠離塵世的故鄉一樣

冬日讀詩

紙張翻閱流動的時間

火光驅散客廳的寒意

一本詩集也是一冊植物圖譜

香雪蘭、白菖蒲、朱蕉……

與詩人的名字印在同一頁面

一句詩打開沉默許久的心扉

一株植物給冬日送去明媚的慰藉

跋涉千山萬水，奔赴約定

我將這份禮物稱之為光陰的縫隙

并從詩句中摘下令人動心的星辰

燕子停在電線桿上

幾只燕子將電線桿站成了平衡木

美麗的事物潛藏危險。燕子歸來

銜起一捧秋色，在房梁下筑巢

多年未見的燕子，在塔山瑤族鄉

戀愛、生育，將死亡看得那樣輕

我在夜晚因恐懼而落淚

衰老是另一種失眠的重

是白發覆蓋黑絲的猝不及防

站在鄉間的水泥路上眺望

讓我獲得了寧靜

仿佛燕子中的某一只

在持續的飛翔中克服恐高

在懸空的意境里放空自身

恐懼一次次被黑夜灌滿

又被我的凝視照進光束

回 贈

收到大海的明信片，回贈友人晚霞

以及柳絮。我們像兩只刺猬收攏硬刺

挨近彼此，遠方的落日

比向日葵巨大，更令人惋惜

這一年，磨去了部分棱角

提起愛情，我們依然保有虔誠和警惕

潔白的雪與婚紗具有一致屬性

大海潮起潮落，海平面在消逝中變淡

我在海水前觸摸到永恒，并將往日

傾倒于自身之外。這一刻的幸福

借浮木的漂流之旅，流往海的住處

雪 事

雪紛揚墜落

屋頂上、草地上、樹林間

雪，更輕一些

唯恐砸疼昨晚聚攏的光芒

一場雪事

我在雪地里寫字、行走

雪在人間

梳理一年生活的矛與盾

雪真潔凈啊

洗去多余的浮塵

仿佛為我命運的深陷

蓋上一層白毯

小確幸

雨后下午，陽光降落

在我們中間。驅車到農莊

深藍色繡花粗布罩在木桌上

一對搪瓷杯子，牡丹印花熱水瓶

我們陷入舊物虛擬的時光

祖母曾提著煤油燈

小碎步為雞舍關上門

祖父翻動的柴火，火苗越躥越高

新米的清香，飄上房屋的橫梁

那時，恬淡也是一種幸福

如今，我在空房間來回走動

我的童年在重構中

獲得如水清淺的小確幸

露 營

湖面起風，推開層層褶皺

樹梢的蜘蛛交織灰色的網

青色的海棠果還未成熟

叢林深處的黃昏，拍照者捕捉具體的物象

金色晚霞在空中完成滑落

玫瑰園中的鮮花在暮色中相愛

草木的溫和宛如少女纖柔的手指

在盛夏的傍晚獨自舞蹈

露宿的營房，燈光嵌入守夜的影子

昨夜未燃盡的煙火與深褐色的夜色融合

清晨，麻雀在帳篷外收容散落的米粒

對面高聳的山，被晨曦灑落一身光輝

在霧氣與降溫中醒來

我從短暫的經歷中窺見蝶變的一瞬

山 中

孔雀藍、檸檬黃、櫻桃粉

一幢幢房屋刷上莫蘭迪色

早晨推門見山，傍晚扛鋤

她披上薄如蟬翼的月色歸來

黃色花朵在房門前簇擁

懸掛的盆景在陽臺上搖晃

她多年來獨居，勞作時

和地里的植物交換密語

陪她給花澆水，生火做飯

坐在餐桌前，星星就照進屋內

我被這樸素的場景吸引

在山中度過繁花點綴的一天

夏 夜

月亮在深藍色的夜幕上熟睡

螢火蟲在蓮葉上聽取聲音

寂靜在燈火中完成轉折

一把陳舊的古琴

指尖輕微震動

就將村莊的孤獨完整地呈現

溪流拍打著薄薄的霧氣

祖母洗衣服回來，遞給我

一朵盛開的荷花。她走進屋子

輕誦的祈禱聲舒緩慈祥

我輕輕地關上門

在睡意中感知到她將我抱在懷里

像小時候一樣，搖晃著我的童年

列車向北，記憶向南

列車穿過寂靜的夜，一路向北

軌道與車輪碰出鋼鐵摩擦的聲響

這些寒冷的鋼鐵疼得發出尖叫

緩行扣留了短暫的沉默

在車廂連接處的搖晃中，我側身讓過

獨行的危險。一本相冊上

親人額前的發絲，在泛黃的紙張

閃耀盛年的光澤，縫補過的被褥

繡著藍色花朵。父輩們放牛種田

女孩們采蓮唱歌，每年秋天

稻谷鋪滿屋前的空地，豐收的鼓聲

在山坡彌漫，而稻芒在手背割扎的疼

——屬于幸福的另一種具象

日常禮物

深秋的野草不斷被收割，被點燃

像被人們摁亮山谷一盞盞枯黃的燈

菜園的白蘿卜在地下越扎越深

菜心裹著霜打后的清甜

稻草人站在田地中央

替我們放牧秋天枯萎的氣味

我靠在竹子圍攏的柵欄上

獲取沉甸甸的恩賜

——舅媽遞來兩棵大白菜

她鼓起的肚子也裹著小生命

我們小碎步回到小屋

她點燃木柴，給我們做飯

火焰燃燒出讓日子歡喜的節拍

鄉 間

瓜藤將果實懸掛在空中

田埂彎曲，水牛吃草

構成鄉間另一種美學

玉米苗沒過膝蓋

干癟的稻草鋪在田頭

流水經過的地方已經孕育

黎明破土的蟬鳴

爺爺穿梭在林蔭之間

雙腳丈量豐收的喜悅

漫天的星星綴在夜晚的星空

那條鄉間廢棄多年的鐵路上

妹妹正跑過二十多年前

相似的軌道

遺落的雨正打濕她的長發

布谷鳥

布谷在夜里叫醒了黎明

我的淚水再一次涌上眼睛

我未曾見爺爺的最后一面

逐漸縮短的路程里

時間撞擊著空白的墻

那天早上，我握著他溫熱的手

他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藍色的被子覆蓋瘦小的身體

雨聲馱住雨聲

瓦片壓著瓦片

布谷鳥在枝頭哭泣著

回家途中

從醫院返回的途中

車輛的輪胎被一枚螺絲釘扎破

我在日歷中揭開新的一頁

祖母的疾病報告單像傘一樣收攏

歷經的命運正解構時間的序言

我用樸素的禱詞念出心中的愿景

再用一場雪稀釋往年的舊事

公路明亮的燈火外，村莊的炊煙

是星光燃燒后的迷霧

相 冊

田野之上，日子一茬茬生長

土地翻新，爺爺蹲在水井旁

吐出雪白煙霧，他挑著水桶

朝我走來，臉上洋溢喜悅

他并不知體內早已埋藏的隱患

右手拄拐，左手扶窗

他的影子緩緩移動，這一刻

某種靜謐的光學曝光于攝像

被收藏在相冊

——柳絮紛飛，黃鸝鳴叫

一場大雪在春天降臨了我的一生

寂靜來到我家門前

雨不分晝夜和時辰

隨性地落，昨天還綻開的南瓜花

已經收起了耷拉的腦袋

月季用一身玫紅接住了

下墜的雨滴，我在日子的縫隙里

挪動，從書山路輾轉到青草亭

推窗見林，雙耳捕捉一籮筐的蟬鳴

寂靜在田野生長，如枝葉

簇擁花朵，碎步奔向新的清晨

【作者： 朱弦，女，1996 年生，湖南衡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