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兮鎮詩篇》:相信耐心而長久的創造
去年六月一次會議上,我挨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老師坐,他從包里取出一疊打印書稿,翻到最后一頁給我看,那是小說終章的最后一句:“我們總以為唐代是花團錦簇、熱熱鬧鬧的。可是翻開《唐詩三百首》,每一首都很孤單。”說不上為什么,這句話一下就打動了我。唐詩那樣豐饒,有一萬種講法,可一個人在小說里忽然這樣拎出“孤單”,關于唐詩和人生,他一定有許多話要講,而為抵達這句和它的語境,一定有許多人的命運要被創造和經過。八月收到試讀本,父母先于我看過,分別說起故事對自己青春生活的某種靠近,我想起小時候與他們夜晚圍坐,盯著電視機,為里面的人和生活獻出許多歡喜失落。
小說是《揚兮鎮詩篇》,我讀書慢,果然重溫了小時候電視劇一看兩個月的滋味,故事關于小鎮煙火、百姓日常、升學婚戀、勞作盼望。一部長篇如果圍繞這看似并無新意的普通生活展開,且作者幾乎名不見經傳,在今天,會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2024年10月中國好書推薦書目中,剛剛出版的《揚兮鎮詩篇》在列。小說上市三個多月,接連入選十余個文學榜單,豆瓣評分9.3分,有網友說:靜水深流,滄笙踏歌,真是一部佳作。
明月清風,照拂吹送的不過是人間消息。故鄉物事、兒女情長世代流轉,到了揚兮鎮,還有什么不落窠臼的新故事呢?
可是,一位我們并不熟悉的作者偏偏就從這里開鑿,鑿出一幕幕安慰動人的舊日,帶來一個個鄰人般的形象。他們自浙西群山間一處隆起的平坦高地上蜿蜒而出,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一天天地走到今天,走向我們。三代人、四五個家庭、十來位主要人物、兩個青年的愛情、一座小鎮的喧嘩與安寧在作家許言午沖淡的筆意下一一復活,耐心地釋放各自微小的光。《揚兮鎮詩篇》散點透視般繪出小鎮群像,群像又托舉起女孩丁曉顏,她訥訥的又分外地美,她愚笨又天然遵循著生活的美意與道德。對了,揚兮鎮有條河,就叫揚兮河,她就像河水上一朵隨水飄蕩的浮光。這條河載著她與少年張詠的愛情,目睹了她對數位親友的照護,見證著她如何一點一滴營建自己的事業,那不過是一間小小的燒餅鋪罷了。她似乎從未了然于自己的美,也不曾動念去外面,她愛一個人就一心一意忙好手邊的事,結結實實地創造具體生活。
但小說并非全然明亮,許言午寫下的,更是“真實生活”,是困頓、遺憾、失落、孤獨和愛情的消逝,并以理解和寬宥將種種真實重新擦亮。許言午用“家常話”娓娓道來這些泥濘和泥濘之上人的堅韌、高貴、晶瑩、安詳,以平靜的嘲諷和更深的共情回望故鄉。這樣的故事是不是“老戲文”?可戲文之所以耐得住“老”,正因其共享著人類永恒的關切和秘密。
母題會被窮盡,但個體書寫將增益世界的新。只要更深更細地凝視,《唐詩三百首》在世代流傳里會經由讀者給出新解,古老的長路上就會有新的林木。這部小說可以展開的主題有許多:告別、逃離、愛……更打動我的,是勞作。若以“勞作”回看,揚兮鎮眾多男女老少無不以這樸素而深沉的方式創造自己的生活,他們烙餅、擺攤、行醫、修表或操持著無盡家務,手中最具體的建設推送著生活向前,也賦予他們生而為人的堅韌和強悍。主人公丁曉顏是小鎮的理想化身,而她最深諳和熟稔的,正是勞作。她笨拙的行動并非不合時宜,而是出自慣性,幾乎映照一個人的本心。
她以行動在小鎮寫下詩篇。
寫作《揚兮鎮詩篇》的許言午以及許多沉靜的寫作者,某種意義上分享著丁曉顏的心靈。在不被知曉、不被看見、不被贊美的時時刻刻,他們憑著近乎笨拙的熱愛,安靜勞作,種植林木。他們相信自己的手,相信耐心而長久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