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叨叨的山魈拉飛奇給小獅子琪亞拉講故事，湊熱鬧的狐獴丁滿和疣豬彭彭感嘆著：“這老猴子講故事的畫面感真好呀！”看巴里·詹金斯導演的“真獅版”《獅子王》前傳《木法沙傳奇》，大部分時間的感受和丁滿一樣，佩服這位執導過《月光男孩》的導演“畫面感真好”。區別在于，拉飛奇的聽眾們被他口述的《木法沙傳奇》吸引，沉浸其中，電影《木法沙傳奇》遠沒有這樣的吸引力。

盡管迪士尼的CG制作技術更精進了，比起2019年的仿真獅《獅子王》，《木法沙傳奇》的動物們不僅有細節豐富的毛發，一動一靜之間肌肉發力的痕跡也清晰可見，甚至，當年被觀眾抱怨的“沒有表情的面癱動物”脫胎換骨，木法沙和“刀疤”的表情管理很可能好過蹩腳的人類演員。好萊塢頂尖影像制作技術遇到視聽造詣極好的導演，以及音樂劇《漢密爾頓》的作曲林-曼努埃爾·米蘭達助陣，結果讓人喪氣，“獅子王”這個迪士尼歷史上最成功的IP沒能復制其成功基因，《木法沙傳奇》在北美的圣誕節和跨年檔期里，票房實績敗給動畫電影《刺猬索尼克3》，被業內調侃“小刺猬生吞獅子王”。辛巴退到畫面邊緣，但木法沙沒有如迪士尼預期的發出震動電影市場的“獅子吼”，這部技術登峰造極而內在貧乏的電影，實則像極了獅崽琪亞拉在暴風雨中虛張聲勢的嗷嗷叫喚。

關于1994年的動畫長片《獅子王》為什么是迪士尼歷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因為它代表了當時動畫制作的最高水準，動畫師再現了非洲草原的壯闊景象，借力于非洲文化元素和浩蕩的自然風光，迪士尼傳統的動物題材動畫被重新激活，繼古早的《小鹿斑比》和《小飛象》之后，《獅子王》把這類電影的視野和制作提升到新的層次。埃爾頓·約翰創作的主題曲《今夜你是否感到愛》和片中另一首詼諧的插曲《哈庫納瑪塔塔》“聲”入人心，音樂為電影增加了記憶點，捍衛并鞏固了電影在不同代際觀眾心中的地位。

至于影片制作團隊經常強調的“《獅子王》是對莎劇《哈姆雷特》的創造性改編”，那純屬給自己貼金，早就被文學和戲劇界奚落——即便在《哈姆雷特》的情節框架里，辛巴的個性在方方面面都背叛了哈姆雷特的靈魂。但是不可否認，辛巴即便不能和哈姆雷特相提并論，可它仍然是個有魅力、有吸引力的角色。它出場時是自以為是的孩子，處境優渥而不自知，因為莽撞和盲目而闖禍不斷；當它失去一切時，它在長久的逃避中沉淪于享樂主義，以至迷失本性。辛巴以及《獅子王》故事的魅力恰恰在于，觀眾看到的不是無懈可擊的完成式“英雄”，而是有缺陷、有弱點的個體，仍然有可能克服自己墮落的天性，成長為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領袖。這樣的通俗敘事和角色弧光激勵了坐在觀眾席里的普通人。

辛巴擁有豐富的“不完美青春”，而木法沙的傳奇是干癟的，在拉飛奇講給小獅子的“祖輩的傳說”里，木法沙在童年時期就是“完美的個體”，當它逐漸長大，就成了動物世界的“完人”。拉飛奇美化了木法沙，也讓它徹底成為被供奉的、沒有生命力的泥塑偶像。生動的反而是作為反派的“刀疤”：它擁有既矛盾又真實的天性，在順境中的善良和險境下的怯懦是同樣誠實、生動的性情；它被一時情感沖動蒙蔽理智，做出一個致命錯誤的選擇，但它其實在更多的“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困境里，出于道義，冒著個體的危險去選擇正向的“有所為”的行動。觀眾如果代入那些情境，會認同刀疤是“了不起的普通人”。主角木法沙是一塵不染但沒有活氣、沒有魅力的“好人肖像”，反派刀疤更像是倫理劇里的“正常人”，觀眾難以和“十全十美工具人”的木法沙共情，更容易把同情給予“壞人”刀疤——一部主流電影的劇作寫成這樣，就已經脫離大部分觀眾的情感了。

導演巴里·詹金斯在《月光男孩》《假如比爾街可以作證》這些電影里，突出的優點在于視聽中流淌的詩意，尤其是《月光男孩》，他在拍攝中淡化了通俗劇情“狗血”的色彩，轉而專注于用畫面和聲音去貼近男主角的感知，攝影機鏡頭變成了對焦情感的顯微鏡，尋找著情緒和意識的顫動。這樣的作者風格在《木法沙傳奇》的制作過程中，全無用武之地。可以想象，面對迪士尼嚴密控制的劇本，導演的工作更像是裝飾藝術家，區分導演能力高下的是拍得精致工整或是粗糙潦草。巴里·詹金斯把《木法沙傳奇》拍得工整極了，也許過分優雅老派，每一次看著動物斗毆的場面能有華麗炫目的調度，總錯覺在看一群動物在扮演1950年代的豪華史詩片《十誡》或《賓虛》，那樣厚重的美感距離今天的影像趣味，也實在是遙遠的。

BBC團隊拍攝紀錄片《地球脈動》時，制片人反復強調“在紀實中發掘前所未有的敘事”，紀錄片承擔了劇情片的戲劇，那么留給迪士尼CG動物世界的空間在哪里？這里有個悲哀的細節：即使攝影裝備的技術不斷迭代，可是因為人類活動和生態惡化，紀錄拍攝要拍到動物們鮮活的行為和行動，越來越難，“守株待兔”而一無所獲是拍攝經常面對的困窘。這么一看，好萊塢的CG影像制造了一點安慰：也許若干年后的觀眾想看清獅子捕獵的細節，就全靠《獅子王：木法沙傳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