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坐慢車經過濱洲線，有感而作。

——題記

烏奴耳站

火車行駛在鐵軌規劃之域，遠處

草原的雪涌進天空的云中，我坐窗口

背對一片寧靜的草原風景畫，草色枯黃

牛羊悠閑，遠處的寺廟提升山嶺的肅穆

烏尼日河蜿蜒出草原落日的雄壯

暮色在天空中成形，滑翔在荒原的晚霞

朔風掀動灰暗的蒼穹與亂石灘上的沙棘

野獸們的叫聲分割開短促的地平線

我沿著濕地尋找遠方與舊日的夢境

穿過棘刺的野鳥感受到大地的恩寵

載重卡車在風景畫間投下現代工業的陰影

老舊的中年歌手沙啞嗓音安慰我長途旅行

開闊的河灘讓我回歸到事物最樸素的認知

羊與牧羊人，黑色的鷹與白色的鶴

坡地的雪與向陽處的水洼，人類想象的盡頭

是空蕩蕩的曠野，石頭無聲無息置身

事件與歷史之外，它們曾見過騎兵們寒刃

在烏奴耳站，離廣東八千里的地方

一只孤獨的羊修飾我莫名的哀傷

免渡河站

天空還在眾多的典故與傳說中飛行

那群永不停歇的探險者——數只白鶴

越過山岡的白樺林，嘶鳴之光垂臨

解凍的水面——自冰上滑行

長腳敲擊牧區廣闊而莊嚴的沼澤地

火車推送遙遠的地平線

陽光已給白駿馬備好馬鞍

火車輪壓過鐵軌的轟響

草籽在輪下晃動，生命最高的內心獨白

一個月后，它們將在大地上凸現

逆風中的鷹上升，牧羊人彎腰撿石頭

我在地圖研究一天的行程，多么漫長啊

屋頂深藍的光伏板，一群羊經過坡地

它們消失在窗外無形的運動中

今天心境閃耀，照亮落葉的白樺林

或許這就是僻遠的免渡河自身所渴望的

夜晚璀璨只剩下漆黑的群星，月光保護

靜穆的群山，結冰的河流在夜里發芽

月光溢出牧草般的結論，星星剖開屋頂

幽遠的寂靜，免渡河在不斷地分泌自身

博克圖站

幾棵胡楊模仿鹿群飲水的姿勢

它們輕盈而純真，隔著懸浮的山際

一切事物在中午的陽光中變得明朗

禿鷹上升成為天空的一道尊嚴

群獸在白樺林間，朔風吹動群山

結冰的雅魯河，惟有云朵和沙棘

讓我嗅到鯨魚般的雄渾氣息

大地上的博克圖，地圖上細小的斑點

我把所有關于它的典故和意義留給

積雪、草堆和從枯草浮出的羊群

我只關心草原的夜晚，用一千種

語言敘述星群、幻覺的太陽和山嶺

這是北方草原上明朗的一日，它彌漫

北風、月光、野馬……一些古老的地名

毫無意義地認領雅魯河里涌動出來的魚群

風吹拂牧場、池沼、河灘。大地悄然無聲

發電機的葉輪穿過陽光與北風的針孔

榆樹屯站

人跡稀少的平原無聲地朝前方延伸

寧靜的盡頭：幾棵干枯的老榆樹

晨光穿過榆樹屯站的紅房子

黃色反光制服的鐵路工人緩慢踱步

濱洲線的鐵軌似興安嶺的一道勒印

高壓線向天空投以潛行的火花

一座座屋舍站在北方的冷風中

火車輪奔向遙遠的邊境

榆樹屯站平靜得像窗外空蕩蕩的田野

我眺望遠方的樹、黑土地

幾朵白云浮在地平線的盡頭

風沙與寒冷侵蝕的大地光禿禿的

北方用遼闊表達三月的澄明與干凈

一棵棵古老的榆樹站在鐵路兩邊

它們突然閃現，幾輛農機車奔跑在

還有積雪與冰凌的嫩江邊

我聞見空氣中北方的味道

無數棵榆樹把枝條伸向天空

枝頭掛滿密集的歲月

大雁站

遠處的白樺林合攏起寒冷的早春

草原的星群融入風化石，它們已

化為風聲、沉寂的荒丘與背蔭的積雪

把群羊趕往高處，趕往落日的盡頭

我想象神秘的事物：戰馬

荒涼的廟宇，草原用枯黃修飾

朔風中的寒冷，兩只羊眼里的哀傷

暮色比高原更遼闊，夕光的箭鏃

沿積雪蔓延，霞光和鐵路護欄

正建構草原的童話，電線桿傾向

幻想的背后，推開草原的雪、湖泊

不遠處的公路上，幾輛卡車蹣跚而行

孤獨的漫游者走向山上的礦區

群羊沿著草坡追趕落日

眼里充滿對暮色樸素的想象

荒涼展開喧嘩的翅膀

我眺望夢游的風景

天空的鳥朝著樹林生長

比暮色更遼闊一顆抵達遠方的心臟

那群羊探頭觀察草原撒下的倒影

山嶺那邊涌來廢墟般的靜寂

哈拉蘇站

長鬃毛的暮色收藏騎兵們的馬匹

樹木順從雪中的寒冷，落日在山頭

北風在山口。曠野的星空，積雪的山頂

雅魯河畔白樺的陰影凍成了堅冰

在邊遠的小站，北風召喚蒼鷹

牧羊人揮動皮鞭，牧羊犬和舊馬燈

濕地里的白鶴，棘刺叢的野狼

半山腰花楸樹才是宇宙終極的詩篇

用樹葉、鳥羽、獸骨覆蓋出塞的士兵

遼闊的興安嶺沿額爾古納河延伸

河流向下帶走生生不息的水與靈魂

白樺樹皮消解我身體里的炎癥

冰中的雅魯河比天空更加清澈

岸邊的紅柳投在河道的陰影

遠山的積雪點綴地平線的蔚藍

迷途的野鹿飲水，它們的唇掠過水面

啊，這纖毫畢現的美與寂靜

不停地閃現……

巴林站

喇嘛山的老虎眺望雅魯河畔的樺樹林

身體里的潛能，雪野里野鹿的足跡

它們放下草地、樹林、亂石灘的溪流

北方寒意重返星空，雅魯河上蔚藍的浮冰

萬物向上涌動的倒影穿過冰的表層

太陽寒冷得在石頭山上顫抖

落葉的樺樹林，我遇見身體里的明月

月光如寒刀，剔盡白晝的喧嘩與羊群的溫熱

雪上的枯草，低頭飲水的小鳥

我伏在草叢眺望寒風的白色之塔

無數顆寒星升騰，那遍布騎兵的憂傷的雅魯河

寒風吹拂群山的茫然，在巴林

我遇見一匹幽寂的馬

在寒冷中奔馳……

【作者簡介：鄭小瓊，生于1980年。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草原》《獨立》《活塞》等刊物。出版有詩集《女工記》《玫瑰莊園》《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純種植物》《人行天橋》等。曾參加柏林詩歌節、鹿特丹詩歌節、土耳其亞洲詩歌節、不來梅詩歌節、法國“詩人之春”、新加坡國際移民藝術節等國際詩歌節，作品獲得多種文學獎勵。有作品被譯為德、英、法、日、韓、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爾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