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事與節氣:共同勾勒精彩的文化景象
在新作《崖邊農事:二十四節氣里的村莊》(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入選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發布的“中國好書”2024年7月推薦書目)中,作家閻海軍回到熟悉的鄉土,以審慎和探究的心態,從一個小村莊出發,思考農業問題。可以說,二十四節氣在中國鄉村社會農事生活中最具指導意義,也最能體現中國農耕文化的經驗智慧。作品以二十四節氣為線索,通過詳盡且具體的田野調查,將農事規律與鄉村民俗相結合,在確保整部作品文學性的同時,突出了中國農業歷史的厚重感。作者深刻而簡潔地回溯了中國農業在隴西地區的發展史,以一種生動和嚴謹的方式,描摹出當今鄉村生活的面貌和肌理。就像作者在《后記》中所言,這是“一次獨特的客觀記錄,希望她留給歷史的面貌清晰可辨、歷久彌新”。
從敘事角度來看,作品以節氣的變化為標準,分成24個敘事單元。對于一部與農業相關的作品來說,這是一種頗為貼合的分章方式。從文學性上來看,這種架構使作品首尾相接、循環往復,契合了農事與民俗在這個村莊乃至農耕文化歷史中的演變和延續。從內容上來看,這種方式使得整部作品得以系統且全面地呈現出這個村莊在每個節氣中可能存在的各種農事。整個敘事過程以種子、作物和農具為引子,最終通向的是人們的農事勞作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種建構方式,動態地再現了作物與農人之間在時間長河中緩慢形成的相互依存的關系,以及在這種關系當中,民俗如何在農事規律的基礎之上成形和演變,最終共同勾勒出一幅精彩的文化景象。
比如,在敘述“立春”時,作者詳細描寫了祭祖、敬神、耍社火等民俗活動。這些活動大多與農事相關,如慶祝前一年的豐收,祈求在新的一年得到神靈和祖先的庇護,希冀全年無災無害、風調雨順。但說到底,自然規律并不會因為人們的敬禱而發生改變,不過在祈福之后,人和人的聯系越來越緊密。在面對生活無常時,這種聯系就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這就是作者在描寫這些民俗中所突出的人的意義。在“夏至”章節中,作者重點描述了此時可能出現的病蟲害,著眼于人與蟲的斗智斗勇。他以一種兼具趣味與科學的方式,肯定了人的創造性,但也承認,人終究只是“大自然中求生的一員而已”。在“春分”中,作者詳細描寫了旋麥、大麥等作物,他引經據典,仔細梳理了它們的來源、演變、散播路徑和歷史上的馴化狀況,頗具考古學和人類學研究的特色。除此之外,書中幾乎每一章節都涉及農人的勞作,如開犁、播種、秋收、榨油等。雖然農業本身受到自然規律的根本性制約,但是農業之所以成為能夠喂養大量人口的一個龐大系統,其內源性動力其實是人。所以書中雖然一直都在討論作物、農事規律和民俗,但歸根結底是在寫人。
節氣是人依據自然規律在千百年的農事勞動中的文化創造,本質上是對自然的認知和歸納,是一種工具,所以一般來講,以節氣為引的作品常常只是將節氣作為一個接入口。但作者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花費更多精力,探查人在對節氣進行文化解讀時所展開的努力。他以渭水流域的這個小村莊為載體,著力挖掘節氣背后的文化意蘊,描繪出一個以節氣為基準的隴西鄉村文化圖景。在節氣與農事、與民俗相配合的背后,是中國農人千百年來在與天地互動過程當中所形成的倫理規范。比如書中引用的很多農諺,就是對“不失時、不失事”在不同場景下的具體解讀。這種規范引導著農人們更好地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另外,作者也寫到農人對這些規范的堅守,以及遭遇的困境,包括作物種類的減少、耕作工具的消失和耕作方式的改變等。雖然在敘述過程中,作者不乏慨嘆,但也看到了其中所蘊含的進步意義,就像在介紹洋麥時說的那樣:“洋麥退出種植的歲月,農人也走出了艱難的日子。”作者通過這類感嘆,表達出他對變與不變的辯證認識——年復一年的勞作像是時間在不斷循環打轉,但是從更長的維度上來看,農耕社會始終是在穩步向前發展的。尤其是在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相互作用下,時令與作物之間的非對稱性開始出現,導致農事和民俗不再緊密契合。作者在面對這些“變”時,流露出一種既憧憬又感懷的心態,這是經歷過前科技時代的人們在面對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時所特有的。
作品以古老小村落作為切入點,但行文中蘊藏著宏闊的視野與格局。作者將這個村莊二十四節氣里的農事,放在人類整個農業活動的視域下進行考察,凸顯出一個位于中國西北的偏僻村子與人類世界的廣泛聯系。書開篇的前言明確指出,地球上共有三大農業起源地,其中新月沃地馴化了小麥、大麥,中國的黃河長江流域馴化了粟、黍和稻,北美南美接壤地帶馴化了玉米、甘薯和馬鈴薯。這些作物在千百年的馴化和淘汰過程中,相繼出現在這片黃土高原之上。通過一粒種子、一種作物的傳播與演變軌跡,我們看到了這個小村莊與中國乃至與世界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書具有了人類學和植物學相結合的品性。
《崖邊農事:二十四節氣里的村莊》雖然立足于眼前中國西北的一個小村莊的農事,但作者的視野投向了一萬年來的農業發展歷程。借助考古學和地理學知識,作者讓我們確信農業的起源不是來自水草豐美的肥沃之地,而是“最惡劣的環境壓力催生了農業的起源”。在這個基礎上,作者又依憑歷史文獻和地下出土遺跡記錄,論析了崖邊村一些具體物項的歷史軌跡和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這就為這種作物和農事活動營造了較為寬廣的歷史存在空間,進而放大了讀者的歷史感知,強化了作物與自然和人類的關系。作者還格外重視通過一百年來作物、耕種及勞作方式的變遷,來考察中國鄉村社會的演進。
作品的語言樸實、優雅且簡潔。在每一部分的開篇一段中,作者情思廣延,收放得當,既有抒情性,又有情景感。在閱讀時,讀者始終能夠感受到一種踏實感和安穩感。所謂踏實和安穩,是二十四節氣緩緩推進,不疾不徐,不驕不躁,始終準確而沉靜地與農人相互配合,直到一年終了,次年重啟。這是一年的輪回,也是百年、萬年的循環。這種看似往復不停的時間,令人切實感受到喧囂世界之外的農事活動所具有的有條不紊。正如作者所說,“農業中國,幾乎每一樣農活,都在教人沉穩”。
(作者:周小舟,系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