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具美學意義的還原與重構 ——評王充閭的《逍遙游——莊子全傳》
莊子無疑是中國哲學史和文學史皆占有輝煌地位的人物,也是中國文化軸心時代的奠基人之一,有關莊子的思想闡釋和文本探究可謂汗牛充棟。自漢代以降,“莊學”已經成為一門歷代延續、積累深厚的顯學。然而,隨著歷史語境的轉換和意識形態的流變,莊學也相應地成為“效果歷史”的對應者并且不斷地誕生出新視角的闡釋與重構,這就是經典常新的精神魅力。王充閭先生作為中國當今歷史文化散文的著名作家,有著近60秋的寫作生涯,碩果累累,令人敬佩。然而,充閭先生在耄耋之年又推出他的40萬言的力作——《逍遙游——莊子全傳》,即置身當今的歷史語境中,對莊子的生平經歷及其哲學思想、美學精神、人格魅力、文化價值等方面進行一個全方位、廣視角、多意義的著力探究。難能可貴的是,《逍遙游——莊子全傳》不同于一般意義的傳記,而是文采斐然的散文書寫,以詩意闡釋和審美發現的方式,還原和重構一個詩人哲學家的莊子。
融合了哲學思辨和文學想象的雙重文本
《逍遙游——莊子全傳》遵奉將莊子歸還給歷史、將莊子歸還給莊子的寫作旨意,此為這一著述的要義和特性,也是該著重要的思想價值和審美意義之呈現。
由于歷史的原因,有關莊子的身世與行狀的典籍材料較為簡約,不足以勾勒出莊子詳細的生平歷程。但是,作者在廣泛而細微地鉤稽史料、考證史實、分析傳主和相關人物關聯的基礎上,又獨辟蹊徑,將莊子置于宏觀和微觀的歷史語境之中,將詩人哲學家的莊子歸還給他所存在的歷史畫卷中,以傳主的詩意人生為背景,以傳主的經典文本為依據,以對傳主的思想解讀為經,以對傳主人格魅力之審美體驗為緯,以精湛的哲學素養和傳神的文學筆墨,實現了將莊子歸還給莊子的寫作意圖。
《逍遙游——莊子全傳》是迄今為止第一部以散文創作方式書寫莊子傳記的著作。依筆者之見,這是一部典型的“混合文本”,即是融合了哲學思辨和文學想象的雙重文本。換言之,這既是一部哲學性文本,也是一部文學性文本。合而言之,它更是一部美學化或審美化的散文創作。該書首先勾畫了傳主困頓悲劇的人生行狀,書寫“不做犧牛”“布衣游世”“人生減法”“以道觀之”的生命哲學,然后再寫莊子“逍遙天際客”的詩意情懷,最后詮釋莊子哲學思想的意義結構、歷史價值和審美內核。作者追溯了莊子哲學遺留給歷史的江河波瀾,傾聽了莊子文學在后世的幽谷回音,以“哲人其萎”“身后哀榮”“文脈傳薪”“詩人詠莊”等章節,以充滿想象力的詩意色彩和人性溫情,給接受者描繪了一個穿越時間與空間、穿越哲學與美學、穿越悲劇與喜劇的詩人哲學家的莊周形象。
不同于一般的傳記文本,《逍遙游——莊子全傳》首先是一部有關莊子哲學的思辨性探究,而這方面需要作者具有深邃的玄學稟賦和空靈的哲學領悟力。王充閭自幼浸淫古代典籍,熟讀經史子集,對古典哲學有著精湛學識和豐贍修養,又熟知莊學研究的歷史,因此作者對莊子文本的解讀和闡釋,既博采眾家之說,又深入辨析,在知識綜合和辯證邏輯的基礎上,又能獨辟蹊徑,進行合乎歷史邏輯的審美體驗,諸多方面,能夠自創新說,并蘊藏著令人信服的理論力量。
《逍遙游——莊子全傳》詮釋了莊子哲學中最核心的哲學范疇和邏輯命題,諸如:生與死、有情與無情、有待與無待、有限與無限、有用與無用、有涯與無涯、時間與空間、心齋與懸解、沉默與存疑、言與意、逍遙以游、萬物齊一等。作者以“十大謎團”為題旨,一方面,立足于莊子的歷史語境,予以精當邏輯辨析;另一方面,又結合當今的時代變遷與文化思潮,從廣義的意識形態方面重新闡釋莊子哲學的相關命題、范疇和概念,賦予自我的發現性理解。更為精妙的是,《逍遙游——莊子全傳》發揮了作者嫻熟于散文寫作的特長,充分地運用對莊子這位詩性主體的審美想象和直覺領悟,力求達到以心會文、以心會心的理解效果。當然,這也是一般探究莊子哲學思想的純學術著述所無意或無法達到的審美效果,它構成了這一著述的美學特色之一。
在哲學與戲劇之間重構莊子精神
柏拉圖的哲學著作,可謂是對話體或語錄體的哲學文本。而《莊子》顯然也是一部對話體的哲學與文學相互交融的經典文本。莊子文本有所謂“三言”(寓言、重言、卮言)之稱。《逍遙游——莊子全傳》緊密地扣住了對話與寓言這兩個戲劇的主要因素,精確而深刻、形象而幽默地闡釋了莊子及其文本,并重構了莊子既有悲劇性又有喜劇性的審美意象,既還原又復活了一個孤獨與空靈、智慧與詩性的哲學家形象。
莊周居于戰國時代的舞臺,扮演著悲劇中的荒誕人物、喜劇中的智者形象,他在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歷史語境中,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對話,諸如圣人、賢人、辯士、武士、隱者、工匠、農夫、商人等,甚至和動物、植物、山水、風雨、影子、器具、髑髏、鬼魂等對話或爭辯。傳主還時常獨白,發出對天地宇宙、歷史滄桑、人物命運、倫理道德等方面的質疑和追問。《逍遙游——莊子全傳》同樣遵循了“戲劇寫法”,以對話為經,以寓言為緯,以故事為繩墨,以語言為工具,以幽默為情趣,在哲學與戲劇之間架設一座通往莊子內心的精神橋梁,生動描繪了一個既可敬又可愛、既悲苦又幽默、既古典又現代的充滿詩人氣韻的哲學家形象,復活或重構一個影響了華夏文化千年之久的道家靈魂,塑造了一個在歷史舞臺上展露出詩意卓然、空靈飄逸、鶴立雞群的戲劇主角。顯然,這是一部以文會文、以文會心、以心會心的精彩奪目之莊子傳記。
詩意唯美、匠心獨運的語言表達
莊子既是一座哲學的峰巒,也是一座文學的峰巒。而書寫莊子的傳記,勢必要徜徉在哲學與文學的交叉路徑上,穿越在思辨與詩性的錯綜叢林間,漂泊在邏輯與想象交匯的河流中。令人欣慰和贊佩的是,耄耋之年的王充閭兼有哲學與文學的雙重稟賦,將玄思和文采和諧地融化于文本之中,令邏輯與詩意在傳記寫作中交相輝映。因此,從這一美學意義上,我們可以做出如此的判斷:《逍遙游——莊子全傳》是“莊學史”迄今為止以散文寫作尤為詩意唯美、精妙傳神之杰作。
在具體寫法和話語表述等方面,《逍遙游——莊子全傳》同樣呈現出美學上諸多匠心獨運之處。
首先,所有的故事皆是類似的,關鍵在于講述故事的方式存在差異。這本書在結構上寄寓了大處著眼、小處落墨的寫作機心,從傳主的細微處入手,緊扣住某些“故事素”,從而令傳記滋生文學色彩和審美趣味。例如作者以20多個“為什么”的設問為思考線索,開啟對莊子的人生心路和哲學構成的探究過程,勾畫出莊子世界的閃耀光彩的外相和深邃迤邐的內質。
其次,作者善于縱橫捭闔地運用歷史的參照系。作者對莊子的書寫,既考察了前端的歷史淵源,區別了老子和莊子思想的同異,又廣泛征引后世哲人賢士、文人墨客對莊子的詮釋,這里面既有精湛之見,也有曲解誤讀,甚至包含適度的反諷與幽默的趣味。之后,作者一一辨析,再加以邏輯綜合和理性歸納,從而提煉出自我的觀點,令閱讀者理智上信服,欣賞心理上也獲得怡悅與美感。
海德格爾有一“語言是存在之家”的命題,一度成為美學的流行語,它昭示了語言與哲學、話語與文學之間錯綜復雜的糾纏關系。莊子是語言大師,他的“三言”和33篇“內篇”“外篇”“雜篇”,均是語言游戲的精美果實。《逍遙游——莊子全傳》洋洋灑灑達40萬言,語言表述之空靈清晰,文字傳達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其文學話語的技藝亦如庖丁解牛一般。而隱匿在語言和話語河流之中的有關莊子哲思的含義,卻如夢境化蝶、濠梁觀魚、髑髏問答一般令人回味無窮,也如余音繞梁,曲留深意。這是王充閭在散文創作中語言表述的另一種風格之呈現,正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爐火純青的語言錘煉,令耄耋之年的充閭先生在散文創作的話語上返樸歸真,更登云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