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地質隊員之歌”——歐陽黔森報告文學讀論
歐陽黔森是一位多文體、多門類寫作的代表作家。我更關注他的報告文學創作。閱讀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我的耳邊不由得回響起由唐健康和趙春作詞、雷渡演唱的《地質隊員之歌》的歌聲:“走千山,蹚萬壑,地質隊員苦也樂”,“祖國處處是美景,一路風景一路歌”。這倒不是由于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題材關涉地質隊員的工作與生活,而是因為作者曾經的“出身”和現時的寫作身姿,讓我真切地覺得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是以地質隊員的腳力“走”出來的。
歐陽黔森是一位“地二代”,他的“父親作為一名地質隊員,參加過萬山汞礦大會戰”(1)?!伴L大后,我也成了一名地質隊員,走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2)在他的作品中,作者多次提及自己地質隊員的經歷:“因為當過地質隊員,我更感興趣的是,這里是興義國家地質公園(貴州龍)保護區核心區域?!保?)“作為一名曾經的地質隊員,可以說我切身體會到了交通給貴州帶來的巨大改變。”(4)“在我的小腿上有著幾十塊傷疤,這是歲月的痕跡。這樣的痕跡,可以說,是對我這個曾經的地質隊員,翻山越嶺的歲月最好的詮釋。”(5)“從小我是在鄉村長大的,那個時候我們地質隊幾乎都在鄉間駐扎?!保?)這些在不同語境中作者對“地質隊員”身份的自我確認,具有不同的表意功能,而我從中讀出了歐陽黔森與報告文學創作之間某種內在的邏輯關聯和“緣分”。
報告文學是一種基于寫作者主體性來反映對象存在的社會性寫作方式。此類寫作不是書齋文字,不可子虛烏有、閉門造車,其非虛構的規定性決定了“報告文學者的寫字間是整個社會”(7)。從某種意義上說,報告文學是一種行走者的文學。堅實的行走既是優秀報告文學作家的能力,是作者獲取寫作材料的主要方式,更是一種職業品格,報告文學虛者不可為,偷工減料走捷徑者也不可能寫出名副其實的作品。它必須得經由作者深入地采訪,扎實地掌握材料,誠實為文。這是報告文學文體的基本寫作倫理。因此,歐陽黔森具有了報告文學寫作者不可或缺的“職業資格”,與此同時,他的報告文學也就具備了與主體根性緊密相關的山川大地的特質。這是我們認知理解歐陽黔森作品特質和價值的基本前提。他的報告文學是對行走中所見風景多視角的觀照,是獻給新時代誠樸而又深情的另一種“地質隊員之歌”。
一
由歐陽黔森當過地質隊員的經歷,我們給出了報告文學創作中的重要關鍵詞——行走。這種行走自然不是走馬觀花式的“打卡”,而是人類學、社會學研究中深入實地現場的田野調查。歐陽黔森報告文學創作的基石是他田野調查式的行走。他的報告文學數量不多,我讀到的有兩部作品,即《江山如此多嬌》和《黔村行記》,兩部作品都取材于貴州的現實生活。前者入選中國作家協會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創作工程,2022年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作為土生土長的貴州人,歐陽黔森對貴州非常熟悉;他又是貴州省文聯主席、作協主席,有著獲得現成材料的種種便利。但閱讀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我們發現作者的創作并沒有路徑依賴,輕車熟路,而是樂于花工夫跋山涉水,走村入戶,深耕在現實生活的第一現場,以期發現尋獲“黔村”“江山”富有價值的獨特存在。這已經成為歐陽黔森的一種習慣,或者就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熬驼f這五年以來,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走村過寨,自然免不了要與縣鄉的基層干部打交道,但更多的是與當地老百姓打交道。”(8)“在脫貧攻堅的那些年里,走進貴州的千山萬壑,是我生命中最為珍貴、不能忘懷的旅程。”(9)作者這樣的“走村過寨”,“走”出了《江山如此多嬌》等這樣的厚實之作?!耙荒甓鄟恚易吡?個市州、36個縣、156個村莊,行程3萬多公里,深切感受到了推進鄉村全面振興帶來的百業振興和山鄉巨變?!保?0)這樣高強度、高密度的行走,使歐陽黔森收獲了《黔村行記》等創作的碩果。作品以“行記”題名,記下的正是作者丈量貴州山村的處處屐痕。屐痕處處,刻錄是“這邊獨好”的時代風景。我在這里之所以反復強調歐陽黔森曾經的地質隊員經歷和他的行走,是因為只有通過“歐陽黔森式”的腳力,才能看到時代煥新的真實面貌,呼吸到真實生活的泥土芳香,書寫出獨具質感、自有質地的優秀作品。
歐陽黔森的兩部報告文學《江山如此多嬌》和《黔村行記》,其取材和主題表達的特點極其鮮明?!督饺绱硕鄫伞贩从车氖琴F州的脫貧攻堅戰,《黔村行記》報告的是貴州鄉村振興的推進。脫貧攻堅、鄉村振興,是新時代中國重大的現實生活主題,是黨和國家重大的戰略部署,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報告文學作為一種“時代文體”,報告時代重大的主題生活,是它的文體使命,也是它的文體優長?!懊恳粫r代產生了它的特性的文學。‘報告’是我們這匆忙而多變化的時代所產生的特性的文學樣式?!保?1)茅盾在這里所說的報告文學的“特性”,不限于但主要包括了它的時代性、新聞性和文學性等。而所謂的“時代性”就是體現了特定時代特征的現實生活,將這種“時代性”置于更廣闊和縱深的時空中觀照,則可彰顯出它所具有的重要的“歷史性”,即時代的某種創造,創造著某種歷史。新時代脫貧攻堅的偉大實踐,它所達成的是中華民族的千年夢想。它既是中國共產黨人初心使命之所在,也是人類生存生活的基本目標,具有更廣泛的全球性意義。很顯然,歐陽黔森報告文學的第一價值就是對新時代現實真實而獨特的報告,他的報告是自覺的,具有高度的政治和歷史站位?!拔蚁耄瑓⒓舆^這場人類歷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脫貧攻堅的人們,他們的經歷便也成了我們民族集體經歷的一部分,此后,便成了我們集體記憶的一部分。它無疑會成為中華民族最偉大的記憶,并代代相傳。”(12)而鄉村的全面振興則是脫貧解困后的提級發展,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基礎性工程,也具有這樣的意義??梢哉f,歐陽黔森以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紀實,作為自己參與時代大業的一種特殊方式,并且以這種方式存錄“民族集體經歷”和“最偉大的記憶”。
公共的時代性寫作是我們這個時代創作的主要特征之一。相應地,公共的時代性成為這一時期文學創作的基本主題,主題創作成為最具顯示度的文學類型,尤其是報告文學的主題書寫更是成為重要的熱點。其中有價值的作品抬眼可見,但它的不足也很突出。主要的問題是規?;膶懽餮苌鐾|化的傾向。文學創作是一種具有獨創性的精神活動,而同質化顯然會削弱它的獨創性,從而影響價值生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歐陽黔森顯示出其創作的意義。他的作品以獨特的地方性“落實”公共化的時代性,即以貴州的獨特性題材書寫時代普遍性的宏大主題。貴州形勝,山水極度美麗,卻同時也是一個極度貧困的地方。貴州有著嚴重的喀斯特石漠化的地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是全國貧困人口最多、貧困面積最大、貧困程度最深的一個省份,全國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就有貴州西部的烏蒙山脈、東部的武陵山脈。與此同時,經過艱苦卓絕的奮斗,貴州的脫貧攻堅戰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敖刂?020年底,貴州實現923萬貧困人口全部脫貧、66個貧困縣全部摘帽、9000個貧困村全部除了、192萬人搬出大山,徹底摘掉了千百年來貧困的標簽,譜寫了脫貧攻堅‘中國奇跡’的貴州精彩篇章?!保?3)由此可見,作為“全國脫貧攻堅主戰場、決戰區”的貴州,在全國脫貧攻堅的大局中具有獨特的代表性和典型性。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中華民族擺脫貧困、走向小康偉大進程中一個關鍵樣本。因此,貴州題材的書寫就具有了它不可替代的獨特性和重要性。這一題材中富含的時代信息,為歐陽黔森報告文學的貴州敘事奠定了價值之基,使其成為眾多同類主題寫作中不可或缺的作品。
二
無論是報告文學或是非虛構文學,都是“事實文學”(literature of fact)(14)?!拔覀兲幵谝粋€非虛構文學的時代,‘事實文學的時代’?!保?5)報告文學的文體命名告訴我們這是關于有價值事實的有效報告,事實是第一位的,在這里,文學并不是游離于事實的另設之景。“我認為,報告文學的說服力和根本倫理首先在于‘報告’,要準確有力地呈現事物和事件的肌理。這要求寫作者有迫近真實的能力,同時也需要一種認識論的自覺。”(16)事實或非虛構的信息構成報告文學文本的要件,而報告文學作為敘事性非虛構文學的寫作方式,事實又是通過敘事加以呈現的。豐富的有品質的事實的敘事,將題材具體化,使作品的主題表達有了堅實的支撐。
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敘事是樸實而厚實的。這種樸實和厚實來自作者對寫作對象的熟稔和所得事實的豐富細膩。這與作者行路的廣遠深入有關。在我的視野中,記寫貴州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報告文學并不少,但大多是取事于某個人物、村莊、企業或是縣域的點來書寫。歐陽黔森的作品則是一種具有更大覆蓋面的整體性寫作?!督饺绱硕鄫伞钒ā皥蟮萌簳煛薄盎ǚ比~茂”“看萬山紅遍”“悠然見南山”和“江山如此多嬌”5章,所寫的地方廣及貴州的畢節、銅仁、遵義、安順等地,其中又有不同的類型,呈現出革命老區、資源枯竭地、易地搬遷、綠色發展等不同類型的脫貧攻堅的典型場景和細部構造。這樣開闊并且具有多樣性的書寫,使作品展示出全景式的具有貴州特色的脫貧攻堅圖?!肚逍杏洝肥恰督饺绱硕鄫伞返纳壈?,其中收錄有先在《求是》《人民文學》《山花》和《中國作家》(紀實版)刊發的同名“黔村行記”“天塹變通途”“風景這邊獨好”和“高原醒了”4個篇章。脫貧振興修路為要務?!疤靿q變通途”聚焦的是“地無三尺平”的貴州路網建設、橋梁建造和隧道開挖等,其余3個篇章則選取貴州多地各具特色的鄉村振興的典型,報告這些山村因地制宜,在特色產業、人才、文化、生態、鄉村組織振興等方面實踐和經驗,多角度地描繪“高原醒了”“風景這邊獨好”的新時代新山鄉巨變創造出的貴州多彩之美。
閱讀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我們發現有大量的數據進入文本,這形成了《江山如此多嬌》《黔村行記》一種特質化的文本景觀。這樣的書寫方式,在作者這里是有意為之的。對此,讀者可能有不同的評價,有的讀者認為這樣的“數據化”處理,會有損于作品的文學性感知,會“割裂”作品敘事的調性。但是,在報告文學寫作中,尤其是長篇報告文學寫作中,如果“數字敘事”運用得當,就有助于取得“以事實說話”的敘事信度。所謂得當,一是報告文學的報告是事實的報告、信息的報告,當數據構成事實信息本身而且具有重要的表意功能時,數據可以成為敘事的內容;二是將“數字敘事”置于整體的敘事語境中,與故事講述、場景再現等形成有機的關聯,這樣的數字不僅是有效的,而且也是具有表現力的,可以加深讀者對敘事對象的認知。在我看來,歐陽黔森報告文學的數字表述總體上是得當的、有意義的。在《江山如此多嬌》中,作者通過具體的“數字敘事”,凸顯了敘寫對象在發展特色產業、易地搬遷、生態補償、發展教育和社會保障兜底等方面脫貧致富的實績。“花茂村的脫貧致富成果,只從這幾個數據就可以看出來?!保?7)作品第二章“花繁葉茂”記述花茂村脫貧攻堅的故事,導入村里外出務工人員數量、村民現在人均收入,還有寶馬等高端品牌轎車的擁有、村集體綜合收入等一系列的精準數字。數據的具體化勝過空泛的言說,寫實了在脫貧攻堅過程中人民生活的獲得感?!肚逍杏洝分械摹疤靿q變通途”,敘說貴州自然“天塹”的形成和對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種種制約,重點敘寫壩陵河大橋、花江大峽谷大橋、烏江大橋等項目的建設及其意義,中間穿插關于“貴州是世界橋梁博物館”的介紹。“根據統計,世界高橋前100名中有近一半在貴州,前10名中有4座在貴州,獲橋梁界諾貝爾獎之稱的‘古斯塔夫斯·林德撒爾獎’的橋梁全國有9座,而貴州就占4座?!保?8)這些數字不僅給讀者提供了知識性的信息,也有力地反映了貴州路橋建設的巨大成就。在這樣的語境中,數字不是枯燥之物,反倒顯示出某種“數字美學”的意義。這從一個方面體現出歐陽黔森作品對于事實信息報告的求實。
歐陽黔森報告文學的貴州書寫,最具價值的無疑是其中的“山村敘事”。山村是脫貧攻堅的主戰場、鄉村振興的主陣地,因而自然也成為作者關注和作品書寫的重點,相關的敘寫成為生成文本的主要內容。兩部作品中寫到的村莊有數十個之多,重點寫作的有海雀村、花茂村、田壩村、桃子坪村、腳堯村、白巖村、石板村、瑤山村、普梯村等。這些山村地理位置有所不同,自然稟賦也有差異,村莊的文化各有自己的特點。作者注意將它們置于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時代大背景中,在時間的流線變異中,彰顯出山村同一空間中的新面貌,在現實與歷史的映照中描繪出山村的樣貌和氣質氣場。這樣的“山村敘事”既有報告的質地,又有文學的意味,通過一個個具體而微的村莊故事的講述,輻射出新時代中國山河煥新的壯美全景?!督饺绱硕鄫伞窂暮H复骞适碌臄⑹鲞M入。在這個地處烏蒙山腹地畢節市的村寨,發生過血染山崗的著名戰斗,紅軍曾在這此建立過革命根據地。但這里過去卻是一個極度貧困、人民生活難以為繼的“典型”,其貧困情況上過新華社的“內參”。作品通過走訪歷史見證人安大娘和朱大庚,再現當年新華社記者采寫《赫章縣有一萬二千多戶農民斷糧,少數民族十分困難卻無一人埋怨國家》的情景,記寫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習仲勛的批示,以及退休后的習仲勛夫婦捐助的故事。這一段歷史的敘寫不僅給出了海雀村的歷史背景,而且點明了海雀村何以在某種意義上成為新時期以來貴州脫貧解困的一個重要原點?;诖?,作品展示了從新時期到新時代貴州推進反貧困工作的重要節點性安排。海雀村是一個以小見大的視窗。作者以30年前后村子模樣的鮮明對比,從村民住房、年人均收入、年人均糧食占有、文化程度等狀況和數字的比對中,真實具體、有說服力地反映出脫貧攻堅偉大事業取得的重大成就。寫真、寫實山村,關鍵是作者身、心、情俱在山村。歐陽黔森在花茂村生活過大半年時間,還擔任了“榮譽村長”,他的花茂村書寫可謂真正的“在地寫作”“駐地寫作”。在縱橫有序、言之有物的敘事建構中,展示著山村的前世今生。“花茂村原名荒茅田,意指貧困荒蕪,后改名花茂,寓意花繁葉茂……荒茅田人沒想到,這個愿望需要一個甲子的漫長歲月才能成真。”(19)從“荒茅”到徒有虛名的“花茂”,再到名副其實的“花茂”,作品用大量的史實和精準扶貧的現實,寫出了它艱難而燦亮的蝶變過程,以一個村莊的小史,照見一地山川的大歷史。
三
報告文學既是事實的報告,同時又要滿足文學創作的若干“公約數”規定。如何處理好“報告”與“文學”的關系,這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寫作課題,也是其中的一個難題。文學具有它自身的一些范式,報告文學也是一樣?!昂玫摹畧蟾妗邆湫≌f所有的藝術上的條件——人物的刻畫,環境的描寫,氣氛的渲染等等?!保?0)“敘事需要三大支柱:人物、動作和場景。排在第一位的是人物,因為人物能夠推動動作和場景的發展?!保?1)無論是報告文學,還是非虛構文學,只要是敘事文學樣式,都要考慮置備文學的基本元素。在這里,茅盾和哈特都強調了寫實文學中文學性生成的要素,包括人物、故事和環境等。這是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報告文學是基于事實本身的寫作,它不能依憑虛構和過度的想象生成它的文學性。這樣,“文學的”報告的寫作,除了需要作家語言表現力的強化、材料結構能力的優化之外,很大程度上更需要作家發掘、發現并有效提取題材材料中所具有的自在的文學性。文學性部分地存在于事實(報告性)之中,這是報告文學文學性議題中重要的特殊性所在。書寫對象本身所具有的真實而出人意料的故事性、戲劇性細節,乃至傳奇性,成為報告文學文學性生成的基本材料。我們為什么強調行走對于報告文學特別重要,道理就在這里。它不僅是報告的重要保證,而且也直接地影響到其文學性的獲取。
就題材而言,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主要是反映貴州關聯著時代主題的重大事件,屬于事件類寫作。但同時作為著名的小說家,歐陽黔森也深諳人物表現之于敘事文學創作的意義。他的報告文學不僅囊括直接反映特定主題的種種歷史與現實事件,也有許多在事件之中見證、參與歷史和時代的人物。作者注重對人物的書寫,這既是對象本身的客觀存在,也是報告文學寫作得體之必需?!叭嗣窦仁菤v史的創造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既是歷史的‘劇中人’、也是歷史的‘劇作者’?!保?2)歐陽黔森筆下的許多人物正是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偉大事業的“劇中人”和“劇作者”?;谧髌返目傮w設計和結構安排,作者主要是反映脫貧攻堅、鄉村振興中的新山鄉巨變,因而沒有集中地專篇敘寫人物。山村中人以個體或以團隊的形式散在地出現在文本之中,作品的敘寫因事及人,由人述事,物事與人事融合書寫。山村各具特色,人物隨之也自顯風采與精神。作品所寫的大多為基層人物,是在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一線的村干部和普通群眾,似乎沒有什么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奇功,但他們有山巖一樣堅韌的品格,在其日復一日的奮斗中,用辛勤的汗水澆灌出奔向小康的幸福之花。
歐陽黔森注重通過具體的故事,凸顯人物在歷史性演進中負重奮進的事跡和精神?!督饺绱硕鄫伞分坝迫灰娔仙健敝袑懙缴晨泊迕撠毠缘那闆r,插入了村委會里的“脫貧攻堅作戰圖”,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作戰室”。“這幾年我走過數百個村寨,像這樣的還是第一個?!薄白屛议L了見識,我驚喜不已?!保?3)“實行掛圖作戰”的故事,既對應了脫貧攻堅沖刺階段的巨大難度,更凸顯了基層干部敢于打贏攻堅戰的堅強意志和行動能力,側寫出脫貧攻堅干部敢于擔當、沖鋒陷陣的形象。另外,《江山如此多嬌》寫遵義正安縣鄭傳祥、鄭傳玖“吉他兄弟”的故事,也給人留下很深印象。因為貧困,兄弟倆離開家鄉南下到廣東打工,靠著勤懇和智慧,拼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吉他生產經營的人生之路。創業有成后,兄弟倆積極回鄉再創業,助力家鄉的特色產業發展,幫助家鄉走上脫貧振興的發展之路。從“吉他兄弟”的故事中,我們不僅遇見人生精彩的種種可能,更看到鄉村振興中創業者的精神和風采。在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中,人物的精神敘事是一個突出的亮點。最為感動讀者的有反映筑路人不畏艱險修造“天路”的“冊三精神”(24),有描寫“討飯村”變成小康村的“腳堯之路”,展示他們“窮則思變、不屈不撓、苦干實干、攻堅克難”的“腳堯精神”,還有反映海雀村黨支部老書記文朝榮帶領村民改天換地,為擺脫貧困鞠躬盡瘁的“愚公精神”。山村人這些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的精神,凝聚起推動山鄉巨變的堅韌而蓬勃的力量。這正是新時代中國力量、中國精神的一種具體而生動的寫照。
報告文學的“報告”,既是作家書寫客體對象的報告,也是寫作者主體自我的報告。其中自我的報告,可以是潛在內隱的,也可以是顯性可感的。在歐陽黔森的報告文學作品中,作者的自我卓然站立其間。我們說他的作品是“有人的”寫作,這個“人”主要是山村的建設者,同時也包括了作者自己。在作品的敘事中,作者無處不在。他的地質隊員般的行走,串聯起文本建構的基本內容。作者既是一個敘事者,如同資深“地導”,引領讀者跟隨著他觀覽貴州山鄉新變后的種種風景,同時又是一個被敘述的對象。作者以多種方式在作品中出場,如采訪者、見證者、思考者,相應地,作品由敘述、論議、描寫等多種筆墨匯成。對于脫貧攻堅、鄉村振興這樣重大的國家行動,歐陽黔森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在場者。這樣的在場,既反映出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同時又表征了作者對于貴州大地的一往情深?!白咴诖禾斓奶镆吧?,眼前一片生機盎然,黃的是油菜花,紅的是桃花,白的是梨花,晨風吹滿了山谷,一時芳香彌漫。”(25)此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
注釋:
(1)(2)(8)(12)(17)(19)(23)歐陽黔森:《江山如此多嬌》,第38、39、23、9、26、20、108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
(3)(4)(5)(6)(9)(10)(13)(18)(25)歐陽黔森:《黔村行記》,第7、22、46、118、1、2、1、33、7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24。
(7)周立波:《談談報告文學》,《讀書生活》第3卷第12期,1936年4月25日。
(11)(20)茅盾:《關于“報告文學”》,《中流》1卷第11期,1937年2月20日。
(14)(15)〔美〕羅伯特·博因頓:《新新新聞主義:美國頂尖非虛構作家寫作技巧訪談錄?前言》,第4、15頁,劉蒙之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16)李敬澤:《結構與事實的力量——評長篇報告文學<神山星火>》,《光明日報》2024年5月9日。
(21)〔美〕杰克·哈特:《故事技巧:敘事性非虛構文學寫作指南》,第74頁,葉青、曾軼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22)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
(24)冊三,公路名,起于貴州冊亨,到達廣西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