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24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上的展品《稻田》

“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位于日本北部的新潟縣。出生于新潟的日本著名策展人北川富朗在2000年創(chuàng)辦了三年一屆的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已經(jīng)成為當今世界規(guī)模最大的國際性戶外藝術節(jié)，也是各地“藝術復興鄉(xiāng)野大地”的先驅。

越后妻有是日本古代的地理概念，指的是新潟縣南部地區(qū)，面積超過東京，達到760平方公里，分布著200多個村落，但人口流失嚴重，只剩下7萬人。“妻有”在日語里有“走到盡頭”之意，越后妻有地區(qū)似乎真的會成為一片靜止在時光盡頭的土地。北川富朗團隊邀請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設計師、建筑師、志愿者在越后妻有地區(qū)的村落與山林間進行本土創(chuàng)作，以藝術的形式重塑鄉(xiāng)村，用藝術挖掘土地蘊含的生命力，讓熱愛藝術的訪客既能欣賞散落在稻田、村落、山谷間的公共藝術品，又能感受當?shù)氐莫氂酗L土人情。2024大地藝術祭共展出了311件藝術作品，其中85件為新作。

藝術和自然：與大地的共鳴

穿行在新潟的大地，平原上的稻田一望無際，梯田是小塊的，疊在山坡上，每一塊都經(jīng)過精心耕作，呈現(xiàn)出深淺不同的綠色。越后湯澤有著堪稱“小瑞士”的高原風光，空氣清冽宜人，在小鎮(zhèn)散步，一路都有水聲伴隨。大自然本身已經(jīng)是完美的藝術品，藝術還能做什么？

伊藤嘉明的“小小的家”為了觀看一棵樹專門造了一個地下室；內(nèi)海昭子給鄉(xiāng)間田野加了窗框和窗簾，輕輕飄動的窗簾將陽光、微風和自然風光帶入?yún)⒂^者的心中。這個作品也是為了紀念那些在2004年新潟大地震中失去了的家園和生命。由藝術家、居民和游客共同參與的“綠色房屋”，采用“拓印”技術，將落葉變成翠綠的印記，讓自然的美得以永久保存。以“河川的回憶”為主題的精選詩篇被刻在河邊的18根電線桿上，這些詩篇是向居住在新潟縣和長野縣信濃川流域的高中生征集來，并由詩人大岡誠選出的。

印度尼西亞藝術家達東·克里斯坦托在田埂兩邊植下兩排家鄉(xiāng)巴厘島的竹制風車，風車上點綴著生動的皮影造型，當風吹過大地，人們就可以聽到竹笛的鳴響，皮影人物也會跳起舞來。詹姆斯·特里爾受谷崎潤一郎的《陰影禮贊》啟發(fā)，創(chuàng)作了“光之屋”，以當?shù)貍鹘y(tǒng)日本房屋為原型的作品不但可以參觀還可以住宿，被稱為“冥想的民宿”。工作人員操控房頂移動，讓光線發(fā)生變化，躺在大廳地板上可以仰面看到天空變幻莫測的自然光，感受光和建筑巧妙結合的藝術效果。谷崎潤一郎寫到“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一個充滿陰影的世界”，而藝術家則試圖協(xié)調(diào)自然光和人造光，創(chuàng)造出“陰影之美”。

石頭是經(jīng)過了上千年的自然之力塑造而成的一種存在。“人石”上的花紋是擁抱，也是向人類提出的一個問題：你要對自然做什么？人類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常常忽略了對自然的關注。自然景觀在藝術的構建下展現(xiàn)其獨特的美與力量，通過藝術作品與自然環(huán)境的深度融合，仿佛在沉寂的大地和人們的日常之間開通了一條隧道，重啟自然與人們的對話，讓久違的感動滋潤人的心靈，讓人能更真切地對自然力量產(chǎn)生感知與共鳴。

藝術和鄉(xiāng)土：記憶的編織

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不僅僅是對自然景觀的表達，更是對鄉(xiāng)村社會問題的深刻反思。北川富朗在與鄉(xiāng)親父老的交流中意識到，留在當?shù)氐娜瞬]有對時代潮流怨天尤人，也已經(jīng)習慣了堪稱惡劣的自然條件，令他們困擾的是鄉(xiāng)村艱辛的務農(nóng)生涯與城市發(fā)展的機遇引起的強烈反差，農(nóng)耕的價值受到質(zhì)疑，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技能不再被需要，他們幾個世代引以為豪的文化不再被珍視，這讓他們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

北川富朗“希望看到越后妻有的爺爺奶奶臉上綻出笑容。”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藝術祭初衷，不僅呈現(xiàn)了藝術強大的療愈能力，而且演繹了大地直擊心靈的獨特魅力。藝術祭從開創(chuàng)初期不被本地居民理解，甚至遭到大量反對，到20年以后，終于被當?shù)鼐用癞斪髯约旱墓?jié)日。時光流轉，來往的人聚散交錯，先后有超過2000件作品見證了這片大地發(fā)生的變化。耕種、掃雪、制作藥品等當?shù)氐纳詈蜕a(chǎn)方式，已經(jīng)融入到藝術家的個體體驗、人情故事和記憶思索之中。

在“家的記憶”中，鹽田千春用蛛網(wǎng)般的線束把一座古民居連同記憶細細地包裹了一遍。黑色紗線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蔓延，填滿了這座空置的老房子，織入網(wǎng)中的是從當?shù)卮迕衲抢锸占摹八麄儾挥玫荒苋拥簟钡奈锲罚f家具、衣服、書籍成為廢棄房屋中回憶的承載物。在“脫皮之家”，藝術家們耗費了160多天的時間，將一棟廢棄老宅的外皮全部剝?nèi)ィ止さ窨坛鰰r間在木質(zhì)結構上刻下的痕跡，象征著歷史與現(xiàn)代之間的剝離與重生。

藝術家卡巴科夫夫婦想要對松代的美術館“農(nóng)舞臺”對面的一塊梯田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起初土地主人因為擔心游客會破壞稻田、干擾耕作而嚴詞拒絕了，藝術節(jié)不懈溝通保證才獲得了創(chuàng)作的權利。在山邊的梯田上便有了一組鮮艷的農(nóng)人四季剪影：播種、耕耘、收割、囤糧……往后退幾步，走上一個小小的平臺還能發(fā)現(xiàn)空中掛著描繪農(nóng)耕之艱辛、贊美農(nóng)業(yè)的詩句。藝術家不只是在展覽個人的創(chuàng)作，而是在分享在這片大地上的生活體驗和與當?shù)鼐用竦墓餐?jīng)驗，這正是這些作品中最獨特的部分。

大地藝術祭的運營主要是由數(shù)以千計的本地居民和志愿者承擔的，他們的職責包括參與制作和維護作品，招待游客。藝術祭有好幾個供應午餐的食堂，大多是在廢棄的學校或民宅中。當?shù)氐膵寢寕冇帽镜厥巢闹谱鞒鲇袞|京大廚助力設計的鄉(xiāng)土料理，她們載歌載舞表演民謠，甚至排練多幕短劇，來配合餐食呈現(xiàn)。天地鄰舍的氣象與人情，人與人的連接，在越后妻有的藝術養(yǎng)分里輕柔生長。

藝術和新生：連接過去與未來

隨著藝術祭官方巴士在大地游逛，自然界的空曠或許還能算是一種風景，但大量廢棄的民居和學校卻讓人觸目驚心。法國藝術大師克里斯蒂安·波坦斯基與劇場藝術家讓·卡爾曼合作的“最后的教室”最觸動人心：踏進學校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要過很久才能適應環(huán)境，腳下是軟軟的稻草，電風扇吹出的風在封閉的室內(nèi)回蕩，白紗覆蓋桌椅，四處空無一人。學校被大雪覆蓋，整個社區(qū)也將要進入長達五個月的凝固期。走過空蕩蕩的走廊里，隱約能聽到心跳聲，那是藝術家在世界各地采集的數(shù)百顆心臟跳動的聲音。

北川富朗曾說過：“藝術不應是對過去的緬懷，而是對未來的承諾。”有一些廢棄小學保留了原來的設施，改建成旅館、博物館、檔案館，重現(xiàn)生機。山間更有許多被棄置的舊宅既保留了時代的印記，又憑借藝術獲得新生，接納更多的來訪者。在繪本美術館，觀眾可以在木制海洋球的池子里盡情撲騰，在安·漢密爾頓的老屋里，觀眾也可以合作拉動繩索，奏響那些手風琴裝置，體會“給所有人的空氣”帶來的快樂，甚至可以試試“黃金游樂場”那間金色的衛(wèi)生間。里山美術館更是在中庭廣場注入一池淺水，在迷宮橋上行走的觀眾雖然小心翼翼，但樂此不疲。

“行為藝術之母”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夢之家”是一座有四間客房的日式庭院大屋，旅人換上藝術家設計的睡衣，鉆進棺材式的臥榻，枕在黑曜石上進入夢鄉(xiāng)。第二天醒來就要把前一晚的夢記錄在《夢之書》中。

中國建筑家馬巖松2024年的新作是極富童趣的“野泡泡”。走進由舊民居改建的中國藝術家基地“華園”，一頭鉆進那個大白泡泡里面去吧，去不拘一格，去釋放天真！馬巖松的另一作品“光之隧道”，已經(jīng)成為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創(chuàng)辦以來最“出圈”的作品。1980年代封閉的清津峽，在1996年開通了人行隧道。2018年馬巖松帶領的MAD建筑事務所對清津峽隧道進行了藝術化的改造。行進在隧道，間或有天光和峽谷風景引入視野，兜兜轉轉之后豁然開朗，蒼翠的半圓形洞口成為天然的取景框，洞口的水面將天空、山巒反射成一個完整的圓，仿佛打破了內(nèi)外、虛實的界限。脫鞋踏入水中，向光而行，仿佛漫步在天地間。“光之隧道”成為觀眾觀賞現(xiàn)實與夢境的路徑，更是情感與思維的穿越。

“光之隧道”讓人想起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舞女》中寫到的隧道：“一走進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地落下來。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通往越后妻有的悠長隧道如同一條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時間線，也是轉換沉寂與活力的重要通路。這片飽經(jīng)風雪卻蘊含生命力的土地回響著藝術、自然、人類的共鳴。或許沒有人能確定鄉(xiāng)村是否會重新成為人類情感、歷史和文化的棲息地，但希望中國的廣袤鄉(xiāng)村也能有經(jīng)久不息的共鳴與回響，讓藝術的種子開出未來的希望之花。藝術與土地、人與自然之間的再連接，將使鄉(xiāng)村不再只是消亡中的遺跡，而是充滿生命力和創(chuàng)意的場域。那來自土地深處的生命的力量，也將在藝術中悄然復蘇。

（作者為上海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