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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4年第5期 | 雷平陽:滄源四題
    來源:《鐘山》2024年第5期 | 雷平陽  2024年11月01日08:10

    小編說

    雷平陽2014-2020年在《鐘山》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撰寫該專欄,“毎一篇文章寫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間的閱歷,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其中數篇散文(新書推介 | “將四季與日常置于云南一碗茶中” · 雷平陽《茶山》)收錄至他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茶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7月版)中。2024年《鐘山》第5期“泥丸小記”發有他新撰的《滄源四題》。

    滄源四題

    文|雷平陽

    道路像鏡子一樣平坦

    勐巴拉納西的國王西里有娃納,慢慢地爬上戰象,領兵打仗去了。美得像鳳凰一樣的王后南金波在宮殿深處生下了一百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可丑陋無比且不會生育的另外六個王后,把這一百零一個孩子暗中扔進了豬廄,并將一條小狗放到南金波的產床旁邊,對天下人說:南金波沒有給王國生下繼承王權的子嗣,而是生下了一條狗,這是對國王和王國的羞辱……

    流傳并搜集、翻譯、整理于佤族“葫蘆王地”的傣族民間敘事長詩《一百零一朵花》,是如此鋪開其驚心動魄的故事結構的。這部長詩是1961年春天,由罕華清、沈應明、胡德興、專片翻譯,由馮壽軒、和鴻春整理的,最先連載發表在《邊疆文藝》(現《邊疆文學》)1961年10期和11期,17年后即1978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定價0.25元。第一次閱讀時,因為沒有留意馮壽軒先生所寫的《跋》,我一直誤認為這部長詩搜集于傣民族更為集中的西雙版納州或德宏州,做夢也想不到——謎一樣的阿佤山才是它的起點。但更讓我“驚掉了下巴”的是,當我在二次閱讀時發現了它的出處,一方面進入阿佤山腹心地帶巖帥和班洪諸地調查,另一方面拜托滄源縣文聯主席、佤族小說家愛星·西涅多方打聽,在偌大“葫蘆王地”的錦繡河山之間,竟然找不到一個對這部長詩有所了解的人。“誰還會吟唱這部長詩?”我問過無數人,無數人搖頭,都說他們沒有聽說過。巖帥鎮文化站的艾管·永更先生是群山與天空之間著名的佤族歌唱家,對著我的耳朵或發雷霆之聲,或用聲音吹拂遍地月亮的羽毛,可說起《一百零一朵花》他也一臉茫然——告訴我,任何一個走在山梁上放聲高歌的阿佤人,喉嚨里都可能藏著一部長詩,兩部長詩,和無數的情歌與酒歌,我怎么可能找到你想找的那個人。現在,距離搜集整理這部長詩的時間過去了63年,也許馮壽軒等先生們面對的歌手已經魂歸司崗里,聲音成了絕響,長詩在變成漢字后,從佤語和傣語中消失了。當然也還有一種可能:這部長詩還存在于傣語和佤語中,但它有著另外的命名,內容不再受限于漢語,早就變得面目全非。正如我在基諾山上尋找多年的創世長詩《巴什情歌》,逢人就問,沒人給我吟唱,也沒人回應我它目前的存在情形,直到去年冬天偶遇基諾族文化學者張麗,聽了我的描述,她才告訴我,這部史詩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貝殼歌》。一個我知識體系中失落已久的世界,它以另外的名字存在著。

    國王在將鄉村少女南金波迎入王宮之前,曾經吩咐環繞四周的大臣,一定要修一條“比鏡子還平”的道路,由王宮直通南金波的家,而在南金波入宮之后,他也承諾南金波將是“最大的王后”,可當他打完戰爭重返宮廷,由“戰場之王”換位為“宮廷之王”,他又不分青紅皂白地接受了內宮惡斗的邪惡結果。不知道自己奇跡般的101個孩子寄命于豬廄,并因為母豬的大發慈悲而將他們藏在了自己宇宙般遼闊的嘴巴里,從而躲開了六個王后的謀殺,而是相信六個王后編造的謊言,覺得南金波生下的小狗讓整個王國蒙羞——

    國王氣紅了眼睛,

    國王的臉上籠罩著烏云,

    他提著血跡未干的鋼刀,

    氣沖沖地闖進宮廷。

     

    鋼刀拍打著桌子,

    酒盅在桌上轉了幾圈,

    大家都不敢說話,

    國王大聲咒罵:

     

    “我讀完了佛寺里的經書,

    還沒有見過生狗的女人,

    我為你花了萬兩白銀,

    誰知你玷污了我的宮廷。”

    國王決定殺掉南金波,但最終聽從了養象人的勸告,將南金波關押在牛棚里。之后,六個王后發現豬嘴里的孩子,決定殺豬,豬把孩子托付給白象,六個王后又設計殺象,白象又把孩子托付給山中的老人,最終六個王后還是毒死了101個孩子——老人在自己身邊壘了101座墳,墳上開出了101朵花。六個王后又命令惡仆將101朵花連根拔起,拋進了河流……長詩的結局沒有偏離像鏡子一樣平坦的道路,而且鏡子里呈現出了道路上往來之人的本質。受罰喪命的是六個王后,101個王子和公主回到了王宮,南金波每天都有101雙喜悅的眼睛注視著自己,而國王也因此絕望地死在王座上。

    月亮從東山升起,

    六個王后被拖出了西門,

    她們的頭落地了,

    月亮也高興世上除去了壞人。

    故事的經典結構與云南曠野上的其他民間史詩相比并無二致,極端的美善與極端的歹毒兇狠兩線并行,雙方都在黑暗中有意無意地或小心翼翼地查找著理想的平衡器——也就是虛構中手握權杖的王。他可能偏向這邊,也可能偏向那邊,偏向至善至美的時候,喜劇得以上一個臺階,偏向歹毒兇狠的時候,悲劇謝幕時會多出一座荒煙蔓草中無人祭奠的大墓。站在無邊無際同時又幽森潮濕的雨林中觀察民間長詩,我從來不反對故事的經典結構,反而特別希望看到眾多的火車奔跑在一條不朽的軌道上,因為只有在這條不朽的軌道(或說又是道路又是鏡子的像鏡子一樣平坦的道路)存在的前提下,滾滾而來的故事波濤才有可能被包扎起來并送上火車,否則一切均是無序的、破碎的、找不到的。正如愛星·西涅在談及某個歷史事件時總會睜著一雙佤族人特有的巨眼、皺著眉頭,雙手一攤:“哪兒有什么蛛絲馬跡?文字記錄存在于不斷散失的傣語紙片上,事件本身存在于下落不明的亡靈,而且事件的現場洪水反復淹沒,烈火一次次焚燒,野草和荊棘又一次次覆蓋,你能找到的就是一句話:是的,這事兒發生過!”是的,在推翻了山野文明有序恒穩地傳襲的觀念之后,我也相信,馮壽軒等先生在1961年春天的那一次對《一百零一朵花》的搜集整理乃是一種“發明”,不是搶救,也不是可以模仿的一次田野調查。同時,這片土地的啟示錄也愈發的難以捉摸,尤其是當道路的鏡子靜息般地收藏了諸多幻象而我們又一無所知,我幾乎是在被迫的情況下開始感到滄源的秘境氣質,而且它可能會讓揭秘者圍著秘密的山丘和叢林沒有頭緒地繞圈子——不是每一部戲劇中都有一條像鏡子一樣平坦的道路通往南金波的家。

    值得再三提及的是:以消失為主題背景的時間鏡面上,《一百零一朵花》的起源是傣語,閃現在阿佤山上,最終由漢語定格,這可能是一個文化奇觀。我憑自己的滇邊經驗,曾詢問過多個龐大的傣族人聚落中的老學者,他們都否定了這部長詩的存在,包括以別名存在的可能性。它的去向,只有一個空深的人間裂縫,那就是曾經無處不在的緬寺,某位故去的老僧有可能將它用鐵筆默寫在構樹紙上。

    怕拍山聽雨

    喀斯特地貌在眾山之中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讓人迷醉又覺得內心空落。不少的山很俗氣,像人造的假山(盡管人們在造山時總是模仿偉大的山),其俗在骨,讓人見了就犯困,或想搬山上的石頭砸山——由此說明,造物主不會是只有一個,能造出岡仁波齊神山的那位造物主,怎么可能造出類似不少水墨畫中俗不可耐的庸俗之山呢?還是說造物主發現自己不慎失手,造就了不少俗人,得讓其適得其所,就以凡塵的方法論造了一座座俗山?看來造物主對糯良鄉的怕拍山是堅持了造山標高的,因為他匹配給這一區域的人丁是讓他喜悅的,值得他為之動用不同的水體浸溶巨石,并以不可思議的外力迫使山丘改變形狀,從而呈現出他心儀的喀斯特仙山。所以,我把進入怕拍山視為2024年造物主對我的第一筆恩賜。

    怕拍,傣語,漢語的意思是“有白山崖的地方”。一條長滿古木的山脈朝著山谷中延伸,像載承萬物的方舟在波峰上挺進,突然就中斷了,露出整整一條山脈的橫截面,白光灼灼,照耀并俯視著下面大片大片的古老茶園,以及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和那些令人意外的靜止但又覺得在生長和滾動的巨石。同行的一位佤族兄弟,他有黑黝黝的一張大臉,平時看不出明顯的表情,站在巨石陣中,說話的聲音無比亮堂,聲音牽動面部神經,使之看上去狀如烏拉圭人的太陽臉譜。他說,怕拍山就是一座隱藏在密林中的石雕博物館,生長在巨石間的茶樹則是祖先芳香的靈魂所變,已經十分古老但又永遠不會老朽,時間躲在了青苔后面。我反對博物館之說,博物館里的雕塑是人工的,單獨的,固定的遺產,怕拍山上的石頭則是自然而然的,它們是石頭本身,與山水草木,與祖先的靈魂合為一個體系,它可能像什么又不是什么,它闡釋了什么又什么也沒闡釋,它是茶樹、黃竹草、甘蔗、煙草、麻栗樹、玉米、歌舞中的人、天空、云霧等等萬有之物的鄰居,狀若白云但它不飛翔不消散,神似山脊上出沒的黑豹但它一動不動,神話中它來自天空但它重返天空的欲望是肉眼看不見的,它仿佛茶樹的保護神但它沒有神祇。它是,不是,它對我而言,是一種上升的美學和一份下沉的安全感,務虛而又穩妥。我們在古茶林中,一邊走著,一邊爭論。他想把怕拍山放進語言系統,而我則尊重這語言系統之外的怕拍。

    暴雨在降臨前沒有預兆,與糯良鄉黨委書記楊水清一道,我們剛在人稱“老毛”的衛文明家的“老毛茶葉銷售店”中坐下,四處陽光充盈,空氣如蟬翼顫動,一行人候在茶桌邊,等著老毛煎茶,誰也不曾料到,雨滴突然敲響了茶葉店的鋅皮屋頂。雨勢之猛烈,雨滴之密集,完全不像我記憶中的太陽雨,倒像是醞釀了很久的一場雨,厚厚的黑云兜不住了,囤積起來的雨水瞬間向下傾瀉,天空宛若一片汪洋。眼前一幕,雨水中有陽光,陽光里雨水像垂直的溪流,天地之間萬物一派明凈,沒有雜質,轉眼之間雨水就將老毛茶葉銷售店門前斜坡上的入村道路變成了湍急的河流。入村的道路是2018年完工的滬滇合作項目,由以往的土路換成了現在的水泥路,光滑,堅硬,雨滴砸在上面,水花非常顯眼,一綹一綹的水脊,就像有數不清的鱔魚、帶魚和長蛇在纏繞中滾滾向下。而且,這場光明的暴雨是寂靜的,沒有閃電、雷霆和狂風,若非鋅皮屋頂噼啪作響,我們也許聽不到更多的響聲。那擊打屋頂發出的聲音,仿佛一撥撥雨滴在空中,前面的雨滴落速較慢,被后面的雨滴擊中,發出“雨肉”互撞的脆響。站在茶葉銷售店的門邊,我試圖用目光將雨水和陽光分開,可它們融匯在了一塊兒,不可能將其分開,天上落下的,道路上流淌的,乃是液態的陽光和陽光化成的雨水。

    雨一直落著,老毛的茶湯送了上來,他說是一款五年前的古樹春茶,幾米外就能嗅到濃郁的花香,入口微苦但很快化為甘甜,且茶香融入湯中,水路細膩,滋味醇厚、飽滿,口腔內余香余味綿長,山野氣息若隱若現,是我喜歡的那一類茶品,但也是我第一次嘗到。忍不住就夸老毛,把他叫作制茶大師。這個樣子酷似詩人尹馬的佤族茶人,硬朗、端莊的臉上立刻泛起笑容,講述這些年他與茶葉打交道的經歷,就像講述天邊密林中一場只有月亮作證的轟轟烈烈的愛情。如此出眾的茶葉多少錢一公斤?我問老毛。老毛對這么突兀的提問顯然沒有準備,覺得我敗了他談話的興致,低頭去煎茶,裝著沒聽見,我再問,他幾度欲言又止,終于說出來的價格讓我大吃一驚:根據不同的地塊和茶質,每公斤50至100元一公斤,少量茶可以賣到300元一公斤,少之又少的單株古樹茶,按株包售,也只有幾千元。他每年做茶一噸左右,毛收入很少,付掉幫工的工資后,利潤基本上就沒有了。雨水繼續敲打著屋頂,我們的談話聲音已經遠不及雨聲那么響亮,眼前這位50歲的茶人曾經聞名于怕拍山的滿臉大胡子剛剛剃掉,他酷似摩巴或部落首領的形象消失了,因為話題轉入低谷,多少顯得有些疲乏、無助。“來到茶山的人們都說怕拍茶山好、茶葉好,可為什么價格一直上不去呢?”他語調拖長,聲音壓低,慢吞吞地問我。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也一頭霧水,也想問他,希望在他那兒找到答案。確實,我也納悶,以生態環境優異而聞名于茶界的著名茶山,怕拍茶的真實境況遠沒有我想象中那么迷人。在我們談話的中途,有一架飛機轟鳴著,在落著太陽雨的天空里盤旋,似乎是在等候降落的指令。怕拍山距滄源機場只有25分鐘的車程,站在村子里,就能看到機場跑道,而坐在飛機的舷窗邊上,飛來或者飛走,都可以俯視美輪美奐的怕拍山。或許正是因為交通便利,小小的怕拍村有一百多人去了廣東、廣西、山東、海南、安徽、北京等地,極少數的人是去務工,大部分人去唱歌、跳舞——村支書李明華說,阿佤人到達的地方,歌聲和月亮同時升起,舞蹈和火焰一起燃燒。

    老毛茶葉銷售店的門框上掛著一顆麂子的頭骨,我問他,還保留打獵的習俗?他告訴我,這顆頭骨是多年前從山上撿回來的:“它的靈魂還在,我要一直保護它!”然后,他送了我一點怕拍古茶,以同樣的語言方式對我說:“它是有靈魂的,它的靈魂會在你夢游的時候喊醒你!”那一刻,他的樣子像極了神秘的摩巴。順便說一句,老毛年輕時是個歌手,吉他彈得很好,熱情似火的美少年,不知迷醉了多少怕拍山上的鳳凰和白鷴鳥。

    懸崖上的畫

    有學者認為,滄源崖畫是前一輪人類滅絕之前,神靈將滅絕了的人類生活場景畫在了懸崖上。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看見的這些崖畫不是出自源頭上的祖先之手,而是出自神靈或受雇于神靈的另一批人類(亡靈)之手,與我們沒有血緣。而他們之所以要做這么一件在他們看來和現在看來都無比偉大的事情,是因為先前的人類預感到在這片土地上必有新人類誕生,擔心新的人類不知道在生活中如何與萬物相處,不知道在言行與操守上,怎么起步、思想、斗爭、繁殖并創立信仰的法門,所以就把關于肉身與靈魂如何才能得救的百科全書用不朽的顏料繪制在了懸崖上。先前人類也確實想到了羊皮卷,但羊皮卷很難在劫難中幸存,只有懸崖是可靠的:永固且矗立在迷路之人必經的路上。

    創立觀點是有風險的,尤其是一些寂靜的觀點——表面上它是夢幻的,迷人的,但因為它觸及了某些不能談論的話題或破除了常識,聲音學和各種學科領域立馬呈現出罕見的寂靜,文字與聲音的海面上,往往只會孤懸著這個觀點的孤島。我與愛星·西涅氣喘如牛地來到這面懸崖下的那個黃昏,看著沿途仿佛泥土捏成的古老的麻栗樹,我也以為自己是在前往孕育世界的第一個空間,時間的起源處必有一個我不認識的舊宇宙深藏在堅硬的巖石內。創物之神汗水浸透的外衣還在某塊凸起的大石上晾曬,崖上下來的畫師正坐在崖腳,用沾滿顏料的雙手扯吃著象肉、虎肉、獅子肉。但我知道這虛構的景象沒有依據,時間越往前推,要找的真相更是猶如浩瀚星空中藏得最深的某顆發光體,我沒有神力去確認。所以,在懸崖下站立的那些時間,我沒有從創世與警世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也無法以上帝的視角去觀看崖面上讓我神思恍惚的圖案,而是呆立在那兒,聽著愛星·西涅回憶其少年時代如何在這面畫著圖案的絕壁上攀爬的故事,并由此找到了我認識滄源崖畫的個體路徑——尤其是當我知道類似的崖畫,在滄源縣還有近二十面懸崖上可以找到(也許還有很多沒有找到或消失在了裂變無常的叢林中)。眾神都是時間之神,我們的先祖同樣是時間的先祖,就因為我們處在時間之中而時間又將現在與昔在硬生生地隔開,一些昔在的遺象、遺物和遺訓不自主地被當成了神靈的產物,日常的先祖得以位列仙班,日常的事件被賦予了神性,時間運動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人類的造神史。攝影家林迪跟我講過一個他親歷的故事:1980年代,在某一片湖山之中,他發現有一個村落的人不識漢字,常常去一座山洞中祭拜。由于好奇,他去了那個香火不斷的山洞,結果發現山洞中并無偶像,石壁上被視為神跡的圖案乃是幾行漢字,而且是一個逃亡的抗日遠征軍士兵在此避難時信手寫下的思鄉文字。

    我說的認識崖畫的捷徑是:也許這懸崖上偉大的繪畫作品,其實就是時間那一端的一個個“愛星·西涅”攀爬到崖壁之上繪制的,而它所涉內容,有的取材于日常,有的出自想象。這不是貶損滄源崖畫的神圣地位和歷史價值,反而說明——在不可知的時間迷宮深處,生活在這兒的人們,他們在繪制這些圖案時,已經具有在日常性中注入神性的非凡能力,是一個能將藝術學、美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符號學和神學擰捏成一面藝術“懸崖”的半人半神的族群集團。它的畫面在懸崖上,但它是向著人間敞開的,在幾千年之后仍然不受時間的管束,畫面與我們現在的生活場景還是一體的,可以嚴絲合縫地組合。里面的人走到我們身邊,就是某某血肉豐滿的鄰居,某某至親至愛的人進入畫面,就是藝術化的某個神奇符號。每個人都在畫面中有一個對應的自己,不必費盡周折,很快就能找到。祖先在那兒,無數代之后的子嗣在這兒,互相可以指認,哦,模樣沒有改變,眼睛還是那么大,鼻梁還是那么高挺,歌聲仍然能穿透石頭,甩動的頭發還是幾千年前的黑火焰……石頭里的黃昏與石頭外的黃昏原來是一塊兒降臨的,站在我身邊的愛星·西涅剛剛獵豹歸來,手中刀刃上滴下來的不是豹子血,是蜂蜜。所謂懸崖上的百科全書,完全是因為現在的一切事物還能涌入巖石,將靈魂托付給對應物——無論時間的戰爭波及面有多大,多深,破壞掉的東西有多少,生活中值得納入畫面的事物其實也就那么一點兒,昔在如此,現在也如此,不會有全面的取代和徹底的埋葬,“不變”之變,變的是外形,不是骨頭。

    我期望自己能在懸崖下的觀畫平臺上坐上一夜。別的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有月光,我想我會遇到從懸崖中出來散步的某某,而我也可以借機到懸崖里去,尋找那些從我身邊離開、下落不明的人——

    獵人進入石頭,從石頭中

    追趕出一群獵物。石頭中的牛群

    走出石頭,尋找牧牛的人

     

    石崖外的舞者和祭司

    拿著火焰,進入石崖

    找到了永固的時間

     

    圖案中還有許多人物

    從石頭內掙扎著來到石頭的表層

    就像我,仿佛水,仿佛聲音

    仿佛燈,從堅硬的生活深處

    來到了懸崖之外

     

    他們的五官和皮肉已經被撕掉

    所剩的骨頭,保留著人物的

    形態,但也被磨損得

    露出了骨頭里的

    最后一根線條

     

    我所剩的東西也不多了:一個黃昏

    一種語言,一副鑲嵌了象牙的弓

    這詩中的沉思是我認識滄源崖畫的另一個角度。寫這首詩歌的那個早晨,我在班鴿村壯闊的錦繡峽谷中漫游。兩邊是長滿董棕和其他雜木的山脈,山脈之間狹長的谷底平原上溝洫交錯,初夏的農作物葳蕤蔥郁,花木繁盛,斜坡下的寨子,屋頂閃著紅光,能見的景象與詩歌中的氣象并不契合,它們中間隔著一面顯而易見的絕壁或者一道深淵,可就是在一家鄉村客棧門外的木桌子上,我寫下了它。我就像來到了時間之外,不再受到某些刻度和召喚的影響,繼而從容地深入懸崖上的另一種時間之中。這種認識,不是因為山脈上的董棕樹后面就藏著崖畫,我也不敢使用從有著勃勃生機的萬物身上看到其蕭索一面的眼光,崖面中的圖案一直反復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任何美景都難以遮住它。而它的出現也不是對人間仙境的反對,相反是對此刻的一切所作的本質性注釋。崖畫的提醒:穿越永固的時間,“萬有”的結局可能是“萬無”。進入懸崖,我們有可能在懸崖中找到我們要找的人,它收留了無數的隱形人。同時,穿越的過程中,我們誰都沒有把握能夠成為在崖畫上捕殺獵物的那個人,跳舞的那個人,祭祀的那個人。

    白霧中的班列山

    入山之前,我的白霧知識源自少年時代田野上的薄霧和理論上的“白乎乎的一大個謎團”。“輕薄”與“迷亂”顯然不能用來界定白霧的形質,但已經到此為止,它們是我語言系統中最接近白霧的兩個詞條,而想象力永遠抵達不了陌生的現實——及物與及義,我們在這方面所展現出來的虛構才華一直很有限。即使抵達現場,受制于空中建塔的異象主義、輕浮的敘事習慣和罔顧真實之物的社會學方法論,我們中間也很少有人去到事物旁邊仔細地端詳,真正找到事物并將其交給準確的語言。特別荒唐的是,事物在襲變、劇變、豹變,許多文字背后的主人仍然不能抓取現場上的關鍵性符號和散發著現代性之光的事物細節,頑固地保守著他們被時間和美學遺棄的“親身經驗”。所以,當越野車駛上入山的螺旋形公路不久,我就把“輕薄”與“迷亂”兩個詞條放棄了,眼前的白霧對我發起了挑戰。

    大霧從森林中出來游蕩

    山中人還在家中酣睡

    我們在山路上走了半天

    只遇到一個佤族老嬤

    穿著紅色雨披,扛著一棵翠竹

    站在岔路口。一團霧隔著

    詩人龔林國用佤語和她問答

    她一邊答話,一邊緩緩地

    抬起手來,指了指

    霧中正確的道路

    熱情的佤語,不像是她在說

    而像是霧氣中有一位

    偉大的語言之母開了金口

    看不見的火焰,圍繞著她

    寫此日記詩時,我發現“偉大的語言”之母,先于眼前之霧、彎道、森林、岔路、佤族老嬤、紅色雨披和郁郁蔥蔥的貼地植物存在于彌天罩地的大霧之中。另一種語言帶來了美妙的音質、腔調、語感、不可知和說話人異樣的表情,也帶來了一個絢麗的深淵——幾乎每走上幾公里,只要遇上人,我們就得停車問路。大霧讓人的方向感消失、眾多的岔路口、同伴并不熟稔的佤語口語,無一不在協助大霧將我們的目的地藏得更深、更隱蔽。詩中的阿嬤,我說她指出了“霧中正確的道路”,其實她指出的只是正確道路的某個入口,再走一公里、兩公里,從大霧中又伸出來幾條路況、路貌、路邊植物幾乎一模一樣的岔路,我們就得一條岔路接一條岔路地跑一段證偽,或者站在大霧中的岔路口抽煙,希望能遇上另一個扛著芭蕉桿從霧中走出來的一身泥漿的阿嬤。在某些路段,手機突然有了微弱的信號,龔林國總是聲嘶力竭地時而用漢語時而用佤語,不停地問電話里的人:“不要廢話,你就告訴我,我們現在該往哪條路上走,嗯?”電話里的人根本弄不清楚我們在哪一條路的哪一個方位,信口開河但又說得認真、肯定,說出來的是他的地圖冊上的線路,而我們的汽車奔跑在不知是誰的地圖冊里。作為參照物的佤寨,一般又分為老寨和新寨,抑或分為上寨、中寨、下寨,現在又改叫一組、二組、三組,幾乎沒有辨識度,稍不留神,就把甲當成乙,把丙當成甲。哦,偉大的語言之母,在路邊大霧籠罩的密林中一直看著,等著我們去問她,她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每一段路派出一個使者來接引我們,或讓雞在霧中看不見的地方鳴叫,提醒我們,但我們屢屢不明其意,總是錯將“長著多依樹的岔路口”當成了“長著菩提樹的岔路口”,不停地折返,或沿著錯向的路線硬著頸項地奔走,從而在岔路的盡頭找到正確道路伸過來的一條岔路。所以,當我們出現在“勐來鄉班列村席勒茶葉專業合作社”正在建設中的茶廠門口,一襲白衣的合作社負責人、佤族女茶人伊鵬(漢名田恩瑛)從霧中跳出來,見了我們忍不住大笑:“啊么,你們繞了多少路程,怎么是從公路的反方向來的。”引我們去茶室時,走廊上飄著霧,而且細雨變成了大雨,淋著走廊旁果實累累的多依樹。幾只濕漉漉的雞,從雨霧中跑回屋檐下,反復振翅,想把身上的雨水抖掉。

    感謝“偉大的語言之母”!在昔日的傣語區域,地名即百科全書,常識與秘密往往藏在這簡短的字詞里面。勐來,意思是“很小的壩子”;班列,意思是“陽光照亮的坪子”;席勒,意思是“有金子的箐溝”;嘎納,意思是“鹽巴丟失的地方”,也有少數人將其翻譯成“英國”。從席勒茶葉專業合作社所在地前往佤族人驅逐英國人入侵的班洪只有八公里路,如果大霧散開,陽光照亮班列山,站在某個山嘴上,班洪就將盡收眼底——而一些已經存入時間檔案的事情也會因此浮出迷霧:正因為席勒是一條有金子的箐溝,英國人曾經從班洪出發,興致勃勃地來到這兒,把大草坪挖成飛機場,領著受雇于他們的人群,不停地挖掘含量不高的黃金,并順帶著在班列山的古茶林中種上了罌粟。據此,伊鵬丈夫衛艾強的叔叔衛三木砍說,也就是那個時候,班列山的茶樹林就像現在這么古老了,然后一笑,解釋道:“當茶樹的年齡到達某個時段,我們已經很難判別它們是否還在繼續生長!”而他所說的那些肉眼看起來已經停止生長的古茶樹,班列山上還有一百多畝一千多棵,正是席勒茶葉專業合作社的核心茶源。在價格上,這種古樹茶每公斤可以賣到1200至1600元,針對北京、上海一些客戶的需求,單株茶甚至可以賣到近萬元一公斤,是合作社每年所產的六噸左右茶葉中的極品,而主打的古樹茶每公斤400至600元。當然,更值得人們另眼相看的的是——詩人龔林國說——伊鵬家的班列茶的生產與銷售,在疫情期間也沒有受到影響,而且,他們沒有欠與其合作的140多戶茶農一分錢,這在云南茶山上是少見的。坐在茶室中,我們逐一品嘗了普洱生茶、熟茶,白茶,紅茶,空氣中彌漫著白霧,茶香與白霧交織在一起,再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我一點兒沒有關注過茶葉的茶湯、口感、滋味、香韻,無所思,也無所求,仿佛自己身在神國的亭臺樓閣之間,手邊和眼中已經沒有俗品,來到口中和眼中的一切都是經過精心揀選過的。尤其是當衛三木砍用明亮的聲音開始講述班列山叫魂的習俗,我在途經眾多岔路、穿行于大霧后所抵達的世界分明是另一個脫離了俗塵的世界。

    霧中談魂,像在迷宮里辯論神話和史詩。在衛三木砍、伊鵬、伊鵬失去了一只眼睛的丈夫衛艾強、愛星·西涅、龔林國等人圍坐的茶桌邊上,漢語和佤語分別出現在不同的語境中,被談論的人魂、寨魂、谷魂、茶魂、樹魂、錢魂,萬物之魂,以及各個山峰上的山神,似乎都被叫醒了,從大霧中叫回來了,自由地排列或像霧氣一樣張開各自隱形的天使之翅,布滿了與我們所在空間并存的另一個空間,同樣品飲著仙氣飄浮的班列茶,談論著他們關心的話題。當我們在描述葬禮上的叫魂、春節時叫魂、祈福時叫魂、新米節叫魂、為外出打工的人叫魂并輕聲念起不同叫魂儀式中的口功(咒語)時,也許這些白霧般的眾魂談論的則是他們在尋找靈魂之主時的各種經歷。我們所見的世界是以人為主體的,而他們所在的世界則以他們為中心。或者,他們的世界以我們為中心,我們的世界則一直是以他們為寄托的。在我的想象中,每年5月,當祭拜山神的喊寨魂的人群,在摩巴或者頭人的率領下,手持蠟燭,念著口功,向空中拋撒著米花,在茶樹林或山地上逶迤而行,讓人感覺,他們是有著創世之初那個古老世界的一群人,那個世界并沒有被取代,而他們所信的萬物之魂,正替他們守護著那個不朽不滅的空間。

    雨霧散去,已經是午后,陽光沒有像預料中那樣光臨這片山地,但青灰色的天空下,空氣清冽、透亮,我在斜坡上的寨子里漫無目的地閑逛,掛滿了雨滴的雜草中,不時會見到老人和孩子。在一棵榕樹下,看見兩位老者在用佤語興致勃勃地交談,不明其意,問愛星·西涅,他說,兩位老者在談論某個寨子搬遷到新地方的事情:到了新地方,必須用懷崽的母豬祭拜新山神,一時無法找到,就去請縣畜牧局的人幫忙,最后用一種神秘的儀器才找到了一頭懷崽的母豬。古老的習俗,時代性的搬遷,兩者之間保持的親和關系,讓時間與白霧有了火一樣的溫度。

    【雷平陽,1966年生,現居云南昆明。著有詩集《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統》《烏蒙山記》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人獎、《鐘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撰寫該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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