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以一段湮滅往事開端，圍繞蘇屋邨的阿鳳展開了悲欣交集的人生故事，讓人唏噓市井小民的人生似乎總有股造化弄人的悲涼。

忍受，帶有濃厚中國黃土地氣息的氣質(zhì)，是中國人磨練韌性、對抗苦難的無言手段。正如阿鳳，忍受了不受重視的青春歲月，忍受了盛浩仁的凌辱、歪曲事實的欺侮，忍受了父母的軟弱和搓磨；又如韓子明，“韓家的媳婦都是短命鬼”的讖語仿佛金箍如影隨形，忍受了一起打拼、同甘共苦的阿玲的離世，又陰差陽錯地要忍受互相扶持、相濡以沫的阿鳳的離世。忍受著，忍受著，日子卻還是一天天向前看。

然而，一味地忍受，必定使人扭曲或崩潰，于是乎，人們，都會自覺或不自覺追尋救贖的風。但這縷風真的是救贖的清風嗎？阿鳳原先信仰天主，但天主并沒有拯救她。阿鳳靠著仇恨和報復(fù)心理生下孩子，因為孩子的吸吮感到被需要，“天恩”就成為了她新的救贖，她選擇帶著孩子繼續(xù)生活下去，她遇見了體貼溫柔的韓子明，共同組建了友愛的家庭。她看似被救贖了，常伴多年的頭痛卻無一不昭示著阿鳳內(nèi)心傷痛的廢墟并未夷平。若是阿鳳也見到了盛浩仁，所有的防線會不會瞬間崩塌呢？韓子明因為與阿鳳的結(jié)合撫平了喪妻的傷痛，也因為感同身受阿鳳的痛苦而決心復(fù)仇，他想要救贖自己與阿鳳卻陰差陽錯毒死了阿鳳。誰能救贖他呢？當美國登陸月球的消息傳開，韓子明作為道士對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是阿鳳安慰他人要看向現(xiàn)實，可構(gòu)筑現(xiàn)實生活重要一環(huán)的阿鳳逝去了，信仰無法救贖他，阿鳳也已無法救贖他。盛浩仁的父親是一名警察，一名因一時的心軟而喪命的好警察，父親“冤屈”離世帶給盛浩仁難以忘懷的痛苦，于是他秉持著“對家人好、對旁人壞”的扭曲心理成為了一名壞警察，改變了阿鳳的一生。這何嘗不是盛浩仁的自我救贖？只是，這注定是一條愈走愈暗的錯誤的道路。

三段人生，三種救贖，卻無人能真正救贖自身。信仰不能，新生命不能，他人寄托也不能。忍受中誕生的韌性，不是喪失直面抗爭的勇氣，不是缺少自我救贖的嘗試。而是，天命如此，一如韓家媳婦的短命的讖語；社會如此，一如當年阿鳳父母屈服于盛浩仁、如今人人諂媚于盛浩仁。

救贖不能誕生于忍受，只能誕生于不破不立的意志。韓天恩最終真正追逐到了救贖的清風，他對鏡練習(xí)表情，他以李小龍為偶像，他日更不輟學(xué)武。這一縷清風終是吹散了來自父母輩的陰云。

（馬家輝中篇小說《蘇屋邨的阿鳳》，刊于《收獲》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