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苦苣菜矮矮實實蹲在田埂上

頂端有幾個寶塔，里面藏著絨花

蒲公英舉著輕盈的白色小宇宙

紫苜蓿在風中低伏的時候

葉片上一只紅色小甲蟲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草茂密金黃，我相信通往天堂的路

鋪的不是人工造的紅地毯

而是草用厚實的心腸編織成的金毯子

走累了，想在這些微小的事物中坐下來

心念剛一轉動

它們就為我騰出了一塊地盤

我在草叢中坐下

苦苣菜、蒲公英、紫苜蓿

托舉著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托著飄過的云朵

細小的黑螞蟻爬上了云朵的背脊

哦，在陽光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

所有事物都能在這大地上占有一席之地

銀簪

垂釣的老者，一個在河東，一個在河西

他們不時聊上幾句

然后像河水一樣沉默，發呆

他們并不在意釣起了幾條魚

水中的小魚兒也不在意

近在一旁的命運的鉤子

它們忙著與水肌膚相親

水清得不肯容留半片陰影

我們從水蓼，燈芯草、鵝卵石中走過

我們如那些魚兒

也不愿去理睬跟在身后的命運

我們并排站在河床

看一只藍鳥從水面徐徐飛過

河水在陽光下像一根古老的銀簪

別在冬天草木枯黃的發髻上

西塞山

枯瘦的山前白鷺飛過

垂釣的人

釣起鯽魚銀色的欲望

釣起一面水，一朵云

卻釣不起自己落在水里的身影

岸邊的桃樹此時是黑色的啞巴

桃花尚在泥土中趕路

要經過怎樣的歷程

才能成為黑色桃枝上的焰火

啞巴開口說話

我們坐在桃樹后面的山坡上

風一陣接一陣吹過

身后的松樹松針簌簌掉落

不要在風中兀自伸出手掌

你并不能在風中抓住什么

磨腮小村

你要去南邊那個叫磨腮的小村莊嗎

請代我向住在河邊木屋里的人問好

她的門前有籬笆、天竺葵、鼠尾草、美人蕉

還有咯咯叫的母雞

蹲在河岸邊倒伏下來的大楊柳樹枝上

幾只小羊在河中沙灘上啃食青草

告訴她不久之后我將回來

我并沒有得到黃金，也沒有尋到寶藏

我只有一身疲憊、兩袖清風、滿頭銀霜

如實地告訴她吧，她不會為此而傷感

更不會因此而拒絕我的到達

她如慈愛的土地，即使我貧窮如乞丐

也隨時會為我預留著一席之地

告訴她不用等太久，當我推開小屋的木門

爐中每一朵火焰都是閃耀的淚滴

而死亡，也會

暫時把我們忘記

沉默著與一個醫生談話

體檢報告出來

醫生逐頁看過去

不錯、很好、指標正常

在心臟檢查報告頁

她目光停住，微皺眉頭

心律不齊，怎么會這樣

工作壓力大，還是休息不好

我沒有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哦，醫生，其實我想對她說

在這塊小小的地方

有叢林、曠野、山巒、湖泊

荒草和荊棘……

有月光下奔跑的獅子

巖石上的羚羊

它們在呼吸

此刻我坐在你面前

安靜如一泓水

可這塊小小的地盤上

還滾動著云朵的經幡

覺醒的石頭

側影

粉紫的馬刺根花朵端坐于莖上

側影照亮天空。朋友們在山頂歡呼

我在山腳接住他們飛落的聲音

猶如捧起飄落的花瓣

花，開滿一樹

又，落了一地

像那些我們奮力去做然后遺忘的事

荒草枯瘦的骨骼開始變綠

綠，是不說話的水在筋脈里流動

羊群默默地走來

它們有草一樣的柔順與執著

它們相信慢，相信

一聲不吭背著風中的刀子

走到山巔就可以成為白云

目送

蒲公英頂著潔白的圓形小球

無數細小的傘狀纖絨圍攏成這個小小的宇宙

輕柔得像心跳

真奇怪，一陣又一陣的風

竟沒能將它吹散

我的手掌輕輕地托住這潔白的小絨球

它在我的掌中顫栗

仿佛風雨中所有咬牙的委屈和倔強

在這溫熱的輕輕一托中瞬間瓦解

我聽到它輕聲說：是時候，該啟程了

話音一落，小宇宙爆發

無數絨白小傘從我掌中飛出

在陽光下畫著看不見的命運的軌跡

大雪

天空是灰色的

堆積著厚厚的云

偶爾透出一片藍

像沒有凍結的湖泊

我期望雪花飛舞的半空

沒有雪

漂浮著鳴笛、人聲、狗吠

鳥的影子和彎曲的人群

地上，落葉代替雪覆滿道路

踩上去就發出疼痛的呻吟

我在經過它們的時候

盡量踮著腳尖從空隙中走

我看到我棕色的靴子

多像兩只跳躍的野兔

他坐在對面像一束光

琥珀色的茶水，冷了，暖了

水上漂著沒有槳的船

岸，在那邊，看得見

不過離我還遠

你是要坐船的人

你是你自己的槳

我們心底都明了這個道理

所以我們要聊聊愛，說說虔誠

談談怎樣讓堅硬的石頭變柔軟

甚至從里面涌出清涼的泉

船，浮著，岸，看得見

那些驚惶如葉片掉落的日子

此時仿佛離我已經很遠

他坐在對面像一束光

照亮了那些隱藏在我骨子里的暗

請試著輕聲喊喊我的名字

騎自行車的孩子，穿過暮色

一路灑落歡呼聲，背影是天空中的霞光

一只蟲子在草叢中叫著，飲著秋風

每個秋天總有這樣一群騎車穿過秋風的孩子

總有一只在秋風中叫著的蟲兒

如果你遇到騎車的孩子，請給他們讓讓路

如果你聽到蟲兒的叫聲，請停下腳步聽它唱唱歌

如果你在秋風漫過的山崗上

看到一只迷惑、不安、驚惶的小鹿

請試著輕聲喊一喊我的名字

大地會記錄下每一種溫柔純凈的聲音

風又來了，扯下了天空的帷幕，山崗隱沒

又一個秋天即將從指尖上流過

（首發于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尋甸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