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之隔的林沖
就創作而言,中國古典文學寶庫中的精華比比皆是,試舉一例。
《水滸傳》第十回,寫林沖蒙冤發配滄州看守草料場。正是嚴冬時節,“朔風陣陣透骨寒”(京劇《野豬林》唱段。下同)的大雪之夜,林沖“往事縈懷難派遣”,遂外出荒村沽酒以解愁煩。不料,“蒼天弄險”,漫天大雪壓垮了棲身的那兩間草屋,他僥幸躲過一劫,不得已只好暫住山神廟躲避風寒。原本蹇運突遭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這一節外生枝,卻也加劇改變了他人生的歸途。
京劇《野豬林》講述的就是這段故事。只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細節,在戲里卻一筆帶過,未免有些令人遺憾。戲里是這樣的:林沖在山神廟內安歇,陸謙帶著十來個兵士燒了草料場后,“哈哈”大笑著返回山神廟,吩咐左右,“待等火滅之時,撿幾塊林沖的尸骨”,回去“請功領賞”。天寒地凍,陸謙也想進廟里歇息。誰知當他推開廟門,林沖在內怒目而視,陸謙嚇得魂飛魄散。一番武打戲后,林沖手刃陸虞候等,和隨后趕來的魯智深一起直奔水泊梁山。
我們再來看看小說原著,對這一段的精彩描寫。
林沖入得廟內,回身掩上門,用旁邊的大石頭將門靠緊。抖凈身上的落雪,合身倚靠在香案旁,就著懷中的牛肉,正喝著酒葫蘆里的冷酒,忽聽外面噼噼啪啪爆響。林沖跳將起來,就壁縫中觀瞧,只見草料場倏然火起。這一驚非同小可,林沖拿起花槍就要沖出去救火,此刻卻聽見門外傳來人聲。由遠及近,幾個人的腳步聲停在門外,有人推門,門被大石塊頂住,他們即在廟檐下看著火勢小聲議論,話語間不免洋洋自得。一個人沾沾自喜問道:“這條計好嗎?”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保你二位做大官。”那人道:“這回高衙內的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歿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衙內的病情看著越發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來懇求二位干這件事,而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四下草堆點了十來個火把,待他走哪里去!”又聽一個道:“林沖即使逃得性命,燒了大軍草料場,也是個死罪。”一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會干事。”
林沖聽得真切,這幾人是差撥、陸謙、富安三人。而他們這一番惡言,更是讓林沖怒從心頭起。他輕輕搬開石塊,猛地拽開廟門,挺著花槍,大喝一聲“潑賊哪里去?”只此一聲如晴天霹靂,那幾人呆若木雞,心里急著想跑腳下卻是一步也挪不動了,掙扎一番皆成了刀下鬼。惡人自然是罪有應得,林沖也是出了一口惡氣,風雪之夜投奔了自己的前程。
小說中的這一節描寫,畫面感極強,寥寥數語卻寓意豐富,不僅勾勒出了三重空間場景結構,而且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重要的背景信息,為人物未來的走勢予以鋪墊。陸謙、差撥、富安等人,在山神廟外小聲議論,此番為陷害林沖,他們是如何設計欲將其置于死地,此為一個場景;沒料到,廟內的林沖在屏息靜聽,這構成了另一個場景;其三,他們議論的內容,又引申出令人聯想的種種場景,這是一個可以讓人想象的第三個場景。林沖蒙冤以來,家中的變故在這個“場景”中都得到了交代。林沖發配已然離開東京汴梁,高太尉和高衙內覺得林家沒有了靠山,厚顏無恥地繼續糾纏張教頭和林沖妻子,也因為高衙內的病情更加嚴重,這才有了火燒草料場以除掉林沖的毒計。這就把一墻之隔的林沖逼上了絕路。這樣處理也暗示了林沖最終走上梁山的根本動機,而林沖這個人物心理上的變化,情節發展的動因,由此也都得到了合理的鋪陳。這種引申出來的“虛擬”場景,從一個特定的空間場域,到另一個與之有關的空間場域,兩者虛實相連,對情節的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這個特定的空間場景中,過去發生的事情和現實在此交匯,其所體現出的價值不可或缺。這種處理方法,可以隱含著人物性格發生的轉折變化,以及今后命運發展的某種決定性因素,而這種激變性的因素,對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也是至關重要的。
這就是傳統的文學經典帶給我們的閱讀體驗。
對文學傳統的繼承,應該說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中國的古典小說,對于今天的文學創作而言,具有一定的啟發和借鑒作用,有很多值得我們探究和汲取的地方。積淀著深厚中華文化傳統,中國人的審美心理、審美情感、審美習慣,以及在長期文化積累中業已形成的帶有某種規律性的中國小說的藝術價值,批判地吸收、繼承、革新,毋庸置疑也有益于今天的文學創作。生活的歷史在發展,小說本身也在發展,其表現方法必然需要更新,小說的觀念也要有所突破,但具有民族特征的小說藝術規律,是無法被忽視的。借鑒外來文化,吸收本民族的傳統文化,才更有利于文學的發展。
(作者系《文學自由談》原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