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在73歲這年，執導了他的第一部英語電影《隔壁房間》，這部電影獲得了今年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影片金獅獎，此時距離導演獲威尼斯電影節的終身成就獎，已經過去五年。許多人并不知道，多年活躍于柏林、戛納和威尼斯影展的阿莫多瓦，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里還沒有得過歐洲三大影展的最高獎項，《隔壁房間》是他的第一次“加冕”。

“影響的焦慮”

老導演進入他所不熟悉的英語環境，他本人不否認語言問題給《隔壁房間》的拍攝制作過程帶來諸多不適應，評論界也不諱言，《隔壁房間》從圍繞著死亡和女性情誼的劇作議題，到鮮艷與陰郁平行的美學風格，有著意料之中、四平八穩的“好看”，是部一目了然的“開著英語聲道的阿莫多瓦類型片”，正因為此，它在阿莫多瓦的作品里，不是上乘之作。相比之下，他在2019年的帶著半自傳色彩的《痛苦與榮耀》錯失戛納影展金棕櫚獎，確是“遺珠之憾”。過去五年里，阿莫多瓦在歐洲電影行業整體受疫情所擾的不樂觀環境中，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力，高頻率地一部接一部連拍五部電影，迎來晚年創作的小高峰。安東尼奧·班德拉斯、蒂爾達·斯文頓、佩內洛普·克魯茲、伊桑·霍克、朱利安·摩爾……這群全世界的頂流演員聽從他的調遣，老導演的創作已然進入從容自如的境界，在這個意義上，他不需要一座遲到的金獅獎作為安慰。

反而是威尼斯影展迫切需要《隔壁房間》這樣的電影——有號召力的導演、全明星的陣容、良好的完成度和賞心悅目的視聽，希望這樣的作品能讓集體蕭條的電影重獲關注。至少，這部電影在今年的威尼斯影展期間，收獲了長達18分鐘的映后掌聲，這是一個創紀錄的數字。以至于有影評人在專欄里感慨：為長達三個半小時的《野獸派》鼓掌10分鐘，這是可以理解的，《隔壁房間》不到兩小時，鼓掌時間居然相當于放映時間的六分之一！

緊隨威尼斯電影節之后的多倫多影展，以及從此開啟的秋冬頒獎季，乃至于整個行業正陷在“影響的焦慮”中，迫切地渴望更多的阿莫多瓦、更多的蒂爾達·斯文頓和朱利安·摩爾、更多《隔壁房間》把公眾的視線從社交網絡和短視頻吸引回電影，陸續恢復工作節奏的名導演和名演員能否重建電影行業的信心，有多少“巨星”能在長達幾個月的秋冬頒獎季里提振宛如溫吞水的電影業？隨著威尼斯影展落幕，多倫多影展過半，這則美好的期許卻像行將破滅的幻想。

過時的致幻劑

一部分活躍于歐洲評論界的資深影評人在表達對阿莫多瓦敬意的同時，惋惜于格魯吉亞的《四月》、希臘的《收成》、意大利的《山區新娘》這些女性導演的作品沒能受到足夠的重視，沒有對現有的電影評價體系形成沖擊。這是屬于局內人的專業主義的愿景，然而骨感的現實困境在于，電影已經成了亟待“破圈”的傳統藝術，歐洲影展和北美頒獎季殊途同歸，電影工業迫在眉睫的議題是抵達更廣泛圈層、更多受眾。

威尼斯影展在十年前調整選片策略、更多向好萊塢傾斜時，威尼斯尚且是好萊塢影片預熱、造勢的場合，后者尚且沒有介入和改變前者的評價體系。但是自2018年后，7部金獅獎影片里，有5部是奧斯卡頒獎季火爆的影片，“威尼斯的風吹到奧斯卡”這句話有了新的涵義——年復一年，威尼斯早早“預判”哪些電影會在產業和公眾中產生話題，這意味著威尼斯的趣味不再是平行于好萊塢的另一種可能，兩者合體了。與這個趨勢同步的是希臘導演蘭斯莫斯、智利導演拉瑞恩、意大利導演瓜達亞諾、西班牙大師阿莫多瓦，這些來自不同語種的優秀導演紛紛脫離各自的國族電影的語境，被吸納到好萊塢和英語的工作環境中。電影的影響力和電影的多樣性正在成為兩條不能兼容的曲線，甚至，電影工業為了影響力可以犧牲多樣性。

好萊塢貪婪地吸納著來自不同語境的創作者，也因此產生過“黃金好萊塢”“經典好萊塢”的輝煌，但這條策略在今天顯得力不從心。阿莫多瓦和《隔壁房間》在威尼斯制造了“18分鐘掌聲”的大場面，但“星光”的背面有瓜達亞諾執導、丹尼爾·克雷格主演的《酷兒》在影展落幕時仍未找到買家，以及轉場多倫多影展，同樣名導明星班底的《伊甸》，導演朗·霍華德和主演裘德·洛都無法改變影片“沒有買家”的現實。

一位英國影評人在多倫多影展現場看完拉爾夫·費因斯和朱麗葉·比諾什主演的《歸來》，不無惆悵地在專欄里寫著：“我們要珍惜比諾什扮演的佩涅羅珀出現在銀幕上的每一個瞬間，她的任何表演細節不容錯過。除此之外這電影乏善可陳，導演明白這個時代的觀眾無法理解奧德修斯遭遇的神和怪物，他刪去了這些，但他不知道怎樣填補因此留下的巨大真空。”就像這位作者的感嘆，巨星們努力守住電影的地平線，并不足以為困境中的電影改命，因為，荷馬史詩的語言是永恒的，電影語言不是，電影還沒有想好怎樣表達這個時代的神和怪物，電影的類型化敘事對今天的大眾而言如同過時的致幻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