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收獲》2024年第4期“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的系列作品就像是一趟充滿可能性的旅程。正如這八篇小說的標題（《鵑漪》《吃黃昏》《夾竹桃有毒》《爆破游戲》《獵人之死》《拘鼠術》《七傷拳》《工作狂博物館》）所營造的某種新異而富有懸疑感的氣氛，無論是穿行在現實生活、夢境與未來之間探察一樁樁懸案，在地理時空的流轉中觀照女性生存的豐富樣態，還是“我”與記憶、歷史深處的隔空對話，當青年作家在書寫日常生活的多重面向時，時間碎片的篩選、排列與重新拼圖的過程，在這些小說文本魅力的編織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關于時間的尺度，這讓人聯想到詩人維斯拉瓦·辛波斯卡在《非必要閱讀》一書里的隨想：“我們相信某種公正的‘時間的沙漏’，它會把沙子漏掉，只剩下底部的金塊——真正值得知道的名字。這是一個可愛的形象，但是它真的總是得到證實嗎？我懷疑沙漏這里那里有破洞，偶爾會有金塊隨著沙子漏掉。”這一形象化的比喻可以進一步延展為，在每個人生命的時間沙漏的計時過程中，什么是生命里那些隱而未發的回響時刻？在此意義上，可以將綿延的時間之流作為觀察本期“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的錨點，去觀察此刻、記憶與未來交織的時間形態如何為這些小說帶來了共時性的情感厚度，進而重新尋獲日常生活中那些遺失的豐沛感受。

不妨以杜梨的小說《鵑漪》里“栽種夢境”的情節作為這趟閱讀旅程的開始：“她真的需要一個能固定夢境的載體。那本書上說，只有抓住這樣的裂隙，她才能把夢栽進去，獲得一個恒定的空間。”作為一對渴望在偌大都市找到安居之處的北漂夫妻，花末和多荷果租賃的房屋里竟然隱藏著兩年前房主妻子失蹤的謎底。在這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里，花末邀請讀者一起進入她亦真亦幻的夢境叢林，隨即意外地發現那位在空間折疊處傷痕累累的女人和她殘存的意識。當悉心營造的夢境空間與租房波瀾、孕期籌備、工作壓力等現實議題交織，“栽種夢境”這一富有深意的動作不僅倒映出當代都市青年男女內心深處的情感焦慮，更是試圖于不同流逝速度的時空場域里尋找與逝者對話的契機。

在《吃黃昏》里，傅懸寫下了定居海外的家庭主婦美琪一個個不甚連續的瞬間：去超市采購食物、與老板娘閑聊、思考每天晚餐的菜譜……當美琪日復一日地扮演理想妻子的日常因為突然到訪的客人面臨新的考驗，那些曾經凝固不變的時間秩序再次流動起來，往事的機鋒也在她深深抑制的情緒漩渦里開始浮現。

丁顏《夾竹桃有毒》則是關于留學歸來的阿敏如何理解昔日母女關系中的齟齬時刻。時隔多年，阿敏重新走進母親現在的生活，緩緩觸碰母女關系長出的陳年舊刺，她開始逐漸理解當年母親私奔到異鄉、融入另一族群生活習俗的不易。在逃離與回歸的疊印視角里，阿敏和母親弗米在彼此傾聽與訴說的過程中獲得了生活的頓悟。

或是現代都市建筑群落里的幽暗空間，或是邊地生活的草木日常，在地理時空的流轉中，這些小說呈現了女性日常生活經驗的豐富面向，也由此揭開了時間的褶皺面。生命里的時間刻度從來都不是平滑的，這些故事所標記的生命經驗往往源于某個從日常秩序脫嵌的時刻——每個人或許都曾有著扮演某類社會身份的創傷經驗，它們與內心世界之間的真實波動，是時間的沙漏容易忽略的動人瞬間，也是世事流轉過程中一個隱秘的情感錨點。

如同某種召喚，一些秘而不宣的關鍵時刻往往潛伏在記憶深處，于虛擲的敘事時空里撕開通往現實生活的裂口。在舒穎《爆破游戲》、穆薩《獵人之死》和李浩然《拘鼠術》里，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摩挲著記憶的不同形態，重新打量著塵封已久的秘密。其中，一些非常態事件是推動小說情節衍進的情感驅動力。比如，《爆破游戲》渴望講述的是一段深藏在心底的暗戀，卻從傍晚時分孩童們一起玩爆炸游戲的場景講起。經由敘述者“我”的挑選、布置和推演，在不斷重臨那場與伙伴們在山洞歷險的真相背后，童年時期見證彼此成長的情誼，在日后偏離既定軌跡的一個個瞬間顯現出歲月的引力。圍繞著獵人老皇貓死亡的消息展開，在虛實掩映的記憶迷宮里，《獵人之死》里的都市愛情故事涌動著平行時空的豐富遐想，也在“我”與同鄉江媛彼此試探的相處過程中逐漸露出犀利的底色。《拘鼠術》則由“我”和女友一起抓老鼠的波折經歷，回溯至八十多年前曾祖父習得“拘鼠術”的傳奇故事，時而戲謔時而古雅的敘述腔調，為這一偶然的生活危機賦予了探尋家族命運的精神深度。有意味的是，這些小說在講故事者所置身的都市幕景背后，生命里的莊重時刻往往發生在遙遠的鄉鎮地帶，地理時空的縱深讓敘事本身蘊含著某種內在的情感張力。在懷舊與間離之間，這些小說在無限靠近內心深處秘密的跋涉過程令人著迷。反復回溯某個深有意味的瞬間，聚焦，放大，深描，這讓時間生出多歧的岔路，以足夠的耐心去辨認將“我”與那些遠去的人們重新連接起來的紐帶，重新傾聽“我”內心世界的真實聲音。

從記憶深處重新返回至當下，在時時更新、流動的數字信息時代，當互聯網平臺與線下生活的雙重話語方式已經逐漸內化為Z世代青年自我形象認知的一部分，疲于抒情，疲于日常交際里編織的種種謊言，渴求某種沖破虛偽面具的真實感，這一癥候性的情感結構在倪晨翡《七傷拳》、張粲依《工作狂博物館》得以呈現。

《七傷拳》以“先傷己后傷人”的七傷拳法的對陣情境起筆，隨即轉向一個臺風天“我”和弟弟來到地下通道躲雨的經歷，在重組家庭里成長的少年內心深處的隱秘心曲以某種暴烈的方式顯形。在不斷衡量愛的參照系的日常里，在言語營造的美滿表象背后，小說探尋著親情關系里的真實自我與理想狀態之間的距離。

《工作狂博物館》則將故事發生的時間設置在未來世代，以科幻小說的形式開啟工作狂博物館的探秘之旅。以“我”之眼觀察祖母年輕時的好友申公雀女士搖身變為工作狂模范之后的荒誕現象，行文交織著眾人圍觀的狂歡氣氛和現實諷喻感，這一戲劇化的情節構想也為生活中那些習焉不察的扮演“人設”的處境提供了深度演繹的可能。

實際上，無論是家庭主婦的日常、東亞家庭里的創傷時刻、好學生心態的漫長后遺癥抑或是“卷”文化的流行，本期“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的小說篇目關于當下時代熱議的新鮮元素的思考，顯示了我們時代青年人心靈世界的情感新質以及勇于開拓的潛能。誠然，這些小說在寫作技藝、語言風格等方面尚存在不足，而值得關注的現象是，在面對現實生活、記憶與家族歷史等議題之時，青年寫作者正在不約而同地尋找著某種溢出日常生活秩序之外的可能性——作為重新照亮當下人際交往過程里的幽微處的媒介，尋找精神飛地的敘述策略并非僅僅是逃逸之舉，它也顯示著在塌陷的時間流沙里尋找共通情感境遇的努力。由此，去創造，去賦形，試圖為想象力、記憶、歷史等質素搭建一座通往現實世界的隱秘通道，現實世界與精神飛地的變奏形式正在為當下青年生活的日常情感空間提供更多充盈的可能性，這是時間沙漏的魔術，或者說，它彰顯著當下青年寫作潮流的“現實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