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游無處不銷魂 ——讀蔣元明隨筆雜文精選集《人生似遠游》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是孔圣人孔子諄諄告誡弟子的話。
后來的詩仙李白偏要和圣人開玩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彼麖亩鍤q起就“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最后的歸宿是“在水里捕捉月光”。
蘇軾一生也在遠游:“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東坡并未因貶游而沮喪,甚至還想“我欲乘風歸去”,去月亮上游一番,但慮及“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才打消了此念頭。
但不容否認,是遠游,成就了這兩座中國歷史上的文學高峰。
蔣元明和李白蘇軾原同屬四川人,在鄉黨先賢中,蔣元明直陳他最欣賞李白和蘇軾這兩位文豪。對李白和蘇軾的遠游,他既向往之,且力行之,尤其在他臨退休前和退休后,更樂此不疲。他“游必有方”,“踏遍青山人未老”,“遠游無處不銷魂”,他的《人生似遠游》,似可視為是他在這一特殊的人生階段遠游“銷魂”的成果。
或許是出于與故鄉的兩位文豪對遠游的“心有靈犀一點通”,蔣元明將他的網名也取之為“遠游”。
自古至今,有多少人遠游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而我讀了蔣元明的《人生似遠游》,從中卻感觸到作者擊節三嘆的別樣情懷。他對遠游的“醉翁之意”,又豈僅僅“在乎山水之間”呢?
一
蔣元明這本書傳遞給我的第一信息,是他確乎走過不少地方,這可稱之謂是他“人身的遠游”。
蔣元明曾感慨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讀書人的一種向往。游歷,是人生的重要課程。游記,將收獲變成文字,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他原系《人民日報》社文藝部副主任,曾擔任近十年的《大地》副刊主編,在職時大多時間是安坐斗室,筆耕墨田。退休之后放飛了他身心的翅膀,他得以在這廣闊的世界自由自在的翱翔。遠游使蔣元明的晚年生活更加充實,也更加富有浪漫色彩。這一階段他的心情愉快是不言而喻的,他的筆耕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這本書的上輯收錄的文字就幾乎都是他在這一階段人身遠游的記錄。
蔣元明就像一位興致頗高不知疲倦的導游,帶著我們去羲皇故都尋根底,去海角天涯訪諸公,去福建莆田拜媽祖,去岳飛故里祭英魂,去呼倫貝爾觀草原,去克拉瑪依看油田,去京滬坐高鐵,去巴林賞奇石。可謂來去匆匆,天馬行空。尤令我感動的是,他陪伴身患殘疾的兒子自駕遠游,妻子開車,他推輪椅,兒子發號施令。像安陽的殷墟,曲阜的孔廟,杭州的岳墳,蘇州的留園,都留下了他一家人親情遠游的足跡。這別樣的旅行,別樣的風景,讓我們無形中也受到感染,與之共享莫大的愉悅。
蔣元明這本書里有豐富的知識含量,他將遠游與考證、參觀與甄別結合。如開篇《羲皇故都尋根問祖》就告訴我們:不到淮陽,你就不知道中華文化的根有多深!“三皇”之首伏羲氏、炎帝神農氏都是先后來到這里,兩位先祖在這里開創的大業。是伏羲氏鑿池養白龜,從龜背上的紋路研究出陰陽四季,偉大的中華文化就從白龜上起航。在李白故里四川江油,他通過考證李白紀念館里的兩塊古碑,這兩塊古碑是李白故居的鐵證。最有價值的當是他在《岳飛故里祭忠魂》中,他對岳廟的倡建者徐有貞提出質疑,還了他大奸似忠的真面目。這一點很是令我欽佩也讓我驚訝,一般人倘是僅看介紹文字,大概總會以為徐有貞是既“有貞”且“有功”的。像蔣元明的類似文章,使我們在閱讀時不僅辨明了真偽,又受到了知識的滋養。
在蔣元明這樣的年紀,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人身遠游,一得益于他在部隊鍛煉過的堅實的體魄,二得益于現代交通水陸空的極大便利。時下的“驢友族”和“候鳥族”恰似恒河沙數,蔣元明的好處是“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他的遠游征行,不像某些人只是單純的走馬觀花滿足于個人視覺大餐而已,而是及時地將“收獲變為文字”,毫不吝嗇地拿來與人分享。除了讓我們也間接增長見識以外,更多的是表達了他對這片土地的深情。
二
我讀蔣元明這本書的另一感悟,是他活躍的思維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這世界游弋,這似可稱之謂是他“思想的遠游”。
蔣元明1985年就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曾擔任第三屆魯迅文學獎評委。退休之后又擔任了北京市雜文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寫作學會雜文專業委員會會長及全國各地雜文學會聯席會會長。他是個極勤奮治學且極善于思考之人,凡所見所聞,皆伴以所思所想,偶有所得,便訴諸文字。迄今為止,他已出版二十多部個人作品集,這些集子無疑都是他思想的結晶。蔣元明與眾不同的難能可貴之處,是他往往可以從遠游時司空見慣的諸般事物中“發人之未發”。從他的這本書里,我們時不時就可看到他思想靈感的閃光。
蔣元明似乎是有意識地從他的遠游中為他的信仰在尋找佐證。如在海南,他瞻仰十年“海青天”海瑞墓,得悉“皓首銀須的海瑞死于南京任上,除了幾件舊袍,沒剩幾兩銀子,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無兒無女,是友人幫他收的尸,老百姓聞訊如喪考妣,號啕大哭。靈柩運回家鄉海南安葬,沿途為他送行的人排了上百里”時,他望著清清的“不染池”,聯想到與之境況相似的包公,喟然嘆道:“今天,努力營造、完善‘清水池’,多出清官好官,也許才是對海公、包公最好的紀念”;在瑞金,他目睹“好多地方蘇維埃政府就設在祠堂里”,認為“一座祠堂就是一部史話”,呼吁“要保護好這些紅色文化遺產”,用以教育后人;在贛南,他了解到紅色共和國的中央政府曾經對四名僅貪污五百元的官員處以極刑,一場反腐颶風震驚中央蘇區時,感嘆這“簡直就是今天我們熟悉的那些大案要案的老祖宗”,提醒“‘控告箱’還掛在沙洲壩,是文物,更是警鐘!”最震撼和感動我們的當是他的三訪紅旗渠《近讀太行山碑》,半個世紀前,十萬林縣人民戰太行,重新安排山河,這壯舉本來就讓人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十年修渠,竟然沒有發生一樁腐敗案,沒有倒下一個干部!文章中還列了一份當年修渠的干部和民工補助糧食的清單,其間補助糧食的標準變動了五次,只有一樣沒有變,那就是干部補得少,民工補得多。最多時一天差0.6市斤。在那個以糧為金的年代,這是什么標準?這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干部標準!為此,他激動地倡議:“這張清單應當刻在太行山上”,作為世世代代的公仆立黨為公廉政為民的生動教材。
蔣元明在職時曾編輯過多年的人民日報副刊雜文,他自己更是一位多產的雜文作家,雜文這種文體純屬“為思想而寫”,好雜文非有深邃的思想和廣博的見聞而不可為。這本書的下輯《怪味雜感》,就收錄了蔣元明在臨退休前和退休后所寫的47篇雜文,這怪味雜感其實就像另一種意義的遠游。唯能心鶩八極,神游萬仞,方有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他思想的觸角可能比之他的雙腳走得更遠。譬如他看三國,就想到了如何選才;去金上京,頓悟到北宋南宋的外交是一種亡國外交;上沂蒙山偶見鬼谷子故居,聯想到今天何以眾多中國大學不能像一介隱居山林的鬼谷子那樣培養出眾多杰出人才,由此對時下國人的教育觀提出了質疑;針對一些地方培養年輕干部連連破格“鍍金加分”的不正常狀況,他尖銳地指出這對年輕干部沒有什么好處,是“拔苗助長,溫柔毀滅”。他通過自己豐富的閱歷諄諄告誡世人:《快樂是幸福指數的根本》,《幽默是一種智慧》,《超前教育害死人》,《醫院應以醫德為大》,《請客吃飯拉關系就不要上黨校》,《要盯住“裸官”》,等等。拳拳之意,沁人肺腑。
網絡上有一句哲言:“同是淋雨,有人感受到詩,但大多數人卻只是被淋濕”。我想,這正是思想者與平庸者的區別。
蔣元明,正是這樣一位始終在遠游道路上不倦行走著的思想者。
三
我讀蔣元明這本書到最后幾頁,才似乎恍然頓悟他取此書名為“人生似遠游”的含義:人生,又何嘗不像一場沒有回程票的遠游?
蔣元明這個命題實則很帶點哲學的意味了。他屬共和國的同齡人,已經跨過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門檻?,F如今他已是一介名人,但他并沒有以名人自居,當然也不會去寫回憶錄或自傳之類?;蛟S在他看來,寫回憶錄或自傳當屬偉人和大名人的專利,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但他在這本書里,卻寫到了自己在這大半生的遠游中所經歷的一些難忘的人和事。或許蔣元明只是想告訴我們,人來到這個世界只有一次,只是這世界上一介匆匆過客。要珍惜寶貴的人生,要珍惜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更要珍惜人世間那些真善美的東西。
蔣元明從天府之國那個邊遠的農村小鎮走來,從小學走進中學、大學,走進軍營,走進人民日報社,直至走到今天。在漫長的人生遠游中,他也有著與常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在這本書里,他用飽蘸深情的文字,記述了諸多難忘的往事與鄉愁。如少年時的一次兒童節觀虎,他險些與同伴走失;少年學軍做游戲,耳邊??陕牭嚼霞腋浇凰娦D怯啦幌诺能娞柭暎忝劝l了當兵的理想,而這理想終于在長大以后變成了現實。他寫《去外婆家過年》《過年吃湯圓》《過年情結》《老家來的年貨》《父親的“壓歲錢”》《家鄉的味道》等一組親情隨筆,讓我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童年的農村那濃濃的年味和他濃厚的故鄉情結。最令人動容的我以為是他的兩篇回憶散文,一篇是《刻骨銘心的求醫之路》,寫的是他給兒子治病,他的獨子蔣萌不幸在少年時得了一種怪病,他和妻子心急如焚,四處求醫,那種“恨不以身代”的父子母子親情看得我流淚;另一篇是《家庭養老工程》,為了照顧好年邁的父母,他與兄弟姊妹一起共同啟動了一項“家庭養老工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終使父母都活過了耄耋之年,他父親去世時九十四歲,母親去世時九十一歲。
蔣元明為人敦厚,真誠待人,這也體現在他對身邊的同志、朋友,包括對遠方的文友、網友的交往中。他這大半生中結識了不少的名人朋友,有些交往甚密。他曾在一次視頻中對我說,他在一次清理家里的書籍雜物時,偶然發現一個書柜下層堆放著當代文學界及其他各界一些知名大家的信札,多是為副刊的來稿用稿切磋商量的函件,這些大家現多已過世。我當即向他建議,元明兄在有生之年,大可將與他們的交往寫成系統的懷人文章,既可作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資料補充,或成中國懷人散文園地的一枝獨秀亦未可知。他當時未置可否。但從他的這本書里,我看到了他已經在做這項工作,如《秀才人情紙一張》,寫的他送別良師益友范敬宜;《“老友”胡昭衡》,追憶了這位當代雜文事業的開拓者。此外還有“三八式”的老編輯劉甲、“一日之師”紅學家李希凡、當代雜文家吳昊、政界元老吳玉章、兩彈一星元勛錢學森、詩人雷抒雁、乒壇名將莊則棟等等。他說得沉痛:“我不想把送別文字寫得悲悲切切,只想長歌當哭,化悲痛為緬懷,為遠行的親友送別。”尤其對傅作義的女兒傅冬,這位曾對當年的北平和平解放有大貢獻的地下黨員,蔣元明與她既是校友,亦是同事,他與她曾同在一間辦公室里辦公。他尊稱傅為大姐,傅也為有他這樣一位小青年為同事而高興。在他印象里,傅冬沒有大小姐脾氣,也沒有以功臣自居,很隨和,也健談。傅冬后因病去世,他心中一直對這位功臣大姐珍藏著深深的懷念之情。
蔣元明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說:“人去世,去到另一個世界,也是一種遠游,去天國還不遠嗎?”
在蔣元明的心中,他將這些可敬的逝者們的離去也視為是一種遠游了。
視人生如遠游,與勘破人之生死一樣,都是思想境界的升華。
作者簡介:
范國強,全國雜文學會聯席會副會長,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雜文學會副會長,黃石市雜文學會會長,黃石市原散文學會主席。黃石市黃石港區原政協主席。有雜文、散文、隨筆、詩歌、論文等11本專著問世,并主編有《黃石雜文選》上下冊,《黃石散文選》上下冊,《黃石青年雜文選》《散花洲》等數十種書籍和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