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時代,寫時代的故事
去年底,我剛剛開始編選《入瓷》和《曇花現》兩個選本的工作。一位寫小說的朋友問我:看現在作家的小說,會有新的不一樣的感受嗎?這真是個值得思考的好問題。這些最新出爐的小說,它們的特點在哪里?這些作家是如何傳承我們的文學傳統,又如何吸納新的信息、開啟自己的思考,在作品中注入今天的力量的?所有這些問題只有在不斷的閱讀中才能找到答案。
最終呈現給讀者的兩個選本,共選出9篇中篇小說和18篇短篇小說,它們的作者有著不同的文學背景和個人特質,既有對傳統現實主義的延續,也有對新的寫作技巧的不斷嘗試,更有對中國傳統文化經典的繼承與使用,都在用各自的方式關注著生活。小說題材涉及方方面面,從邊地到首都,從中國到世界,有對歷史的回望,也有對未知的想象,每一位優秀的寫作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發現和書寫時代的新變。
屬于時代的故事
這是一個不缺少故事的時代。每天我們都在通過各種不同的媒體看到許多真實事件,但這些具有新聞性的真實事件抵達我們時又變成了“瑣碎的日常”,成為對生活經驗無意識的反映與堆砌。薩義德說過,“時時維持著警覺狀態,永遠不讓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約定俗成的觀念帶著走。”這句話放在今天依然有效。當下生活中這些尚不清晰,沒有被理論認識與定義的東西總是被敏感而優秀的作家率先捕捉,并通過小說將生活的碎片打造成型。
石一楓的《逍遙仙兒》就講述了一個只能夠發生在當下的故事。小說充滿了具有北京氣質的調侃,調侃對象包括城市精英、文化新貴和由底層百姓變身而成的拆遷富婆,這三個風牛馬不相及的人因為孩子在同一個學校上學而聚到一起,繼而發生了種種恩怨沖突。小說寫出了僅屬于這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是在探討出現極度“內卷”的北京小學的教育問題,實際遠不止于此。主人公們頻繁的沖突和富有想象力的峰回路轉的情節,不僅是對經濟、文化的反映,甚至體現了對女性主義的反思。小說將今天的故事鋪陳為時代的故事。
說到女性,須一瓜的《去云那邊》從這一議題出發而發現“云那邊”。嫁了有錢男人的女人面對出軌該如何自處?這本會是個傳統的悲情故事,在新的觀念、新的環境中,作者沒有讓主人公返回傳統敘事邏輯,而是讓其從破碎的生活走向了云端。這也是今天的故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時代的變遷中,舊瓶終于換了新酒,我們的小說走向了新的結局。文學就是有這個作用,它賦予故事新的意義,創造新的關系,在新的環境中重新理解人、塑造人,在生活與文本的互相激發中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孫睿的短篇小說《摳綠大師II·隕石》是一個典型的關于今天的故事。新媒體發展、自媒體泛濫的年代,模擬太空的拍攝技術幫了主人公的忙。它讓一個罪犯,也是一個充滿著悔恨、渴望著救贖的男人與親人體面地告別。對他的孩子來說,父親來到另一個時空,成就了他們的永恒。這是新的技術介入生活的例子,真實與虛擬相互作用,構成了日常生活,也構成新的戲劇性。這個男人恒常的情感世界沒有變化,但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卻是全新的了。
新與舊,常與變
說到新與舊的關系,它已經成為現在文學寫作必須思考的問題。我們可以說,今天的生活方式是新的,人物關系是新的,表達情感的方式似乎也是新的。這些新事物令我們不斷處于興奮之中,但是無論這一切有多么的陌生和新鮮,它們也是從無數的舊中脫胎而來的。
黃詠梅的短篇小說《曇花現》就是一個尋找舊的人和舊的事的故事。林姨媽至死仍在不斷回味青春年華里曇花一現的感情,而人到中年的“我”則兩次借助手機視頻連線,觀望著她那衰老的、將死的舊情人。在今天,找到一個故人并告知他有關她的一切太過簡單,但這對女人一生的命運并無裨益,生活也不會被時間改寫。
邵麗的中篇小說《九重葛》中,孤寂到近乎抑郁的中年獨居女性已經是大都市里的一道風景,更成為現代社會的一種現象,這道風景在現實社會和文學世界中幾乎從未美麗過。在邵麗的小說里,這個離婚未育的中年女性在曲曲折折中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一個真正的古典愛情故事在今天這個龐大而孤獨的世界中發生了。
喬葉的短篇小說《明月梅花》是個平靜舒緩的故事。二姨的女兒不幸去世,少女明月并不知道,這或許會改寫她的命運,是智慧而溫柔的奶奶默默地將她拉回了軌道。古典的中國式的血脈親情在今天依然給我們體恤和溫暖。而葛亮的小說《入瓷》更是將“廣彩”“自梳女”“抗日戰爭”這些元素書寫成舊時代的注腳,要寫的還是工筆畫般的歲月風景、人間故事。
縱觀全書不難看出,無論書寫舊的生活還是新的故事、過去的時代還是變動的世界,表達的依然是人的常態,是人性的常態。往返在新與舊、常與變的虛構世界,文學的可能性才能夠得到彰顯,我們當下的生活才能夠獲得意義。
探索世界的青年
以我對青年寫作的理解,青年作家寫作早期有兩方面優勢。一個是他們往往全身心地投入自我表達,于其中尋找寫作的出路;另一個是,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給了他們天然的優勢,他們的寫作占據了城市題材的主場。而閱讀的結果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今天的青年作家并未緊緊抓住“自我”和“城市”這兩個新時代寫作的“靈丹妙藥”,也沒有把表達豐厚完整的生命過程當成中年人的特權,他們在探索新世界的路上已經走得很遠。
龔萬瑩的中篇小說《出山》營造了一個當代小說中罕見的小島,生生不息是這個島嶼的主調,用這里的方言來說,“煩惱”就是“歡樂”,“出殯”就是“出山”。在這個潮濕溫熱的小島長大的孩子看著她的外公和她的整個家庭成長、衰老,死亡之后,又獲得新生。三代人的生生死死、守望相助和歡樂悲傷真是讓人感嘆。年輕的寫作者輕巧圓融地寫出生命的厚重,這種超出年齡的通達是意外的收獲。
如果把成長于南方海島的龔萬瑩寫出的《出山》算作“新南方寫作”的經典表現和未來方向,那么,短篇小說《夜游神》則用精致的敘事和獨異的氛圍展現出“新東北寫作”的后續力量。哈爾濱亞麻廠爆炸事件里毀容的女性如何面對之后漫長的生命過程,這一主題嚴峻冰冷,極其疼痛,史玥琦用戲中戲的方式層層拆解,又逐漸聚焦于這個內核,東北的黑土地始終是個不一樣的所在,最終小說帶給我們的希望讓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變得柔軟,讓一個不算新鮮的主題呈現出溫暖。
其余十數篇小說,或寫城鄉變遷之中不同群體的遭遇,如梁曉聲、魯敏、鄧一光、劉慶邦、張者的小說;或寫日常生活與永恒的親情,如韓東、羅偉章、馬小淘、楊知寒的小說;或寫傳奇與美好的人,如馮驥才、馬曉麗、周大新、萬瑪才旦的小說;或寫知識分子的生存現狀,如房偉的小說;還有優秀作家對小說技藝的不竭探索,如徐則臣、東西、肖江虹……小說,總結起來可以千姿百態,但終歸如本雅明在其文論《講故事的人》中所說:“小說不是因為為我們展現了別人的命運——而且可能是說教式地展現——而有意義,而是因為這陌生人的命運燃燒的火焰為我們提供了我們從自身的命運所汲取不到的熱量。”看這些昨天、今天和未來的故事,讀出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