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

“鐵鍬”和“秋千”共同構(gòu)建了“我”兒時的回憶，那段凌亂而洇染血淚的往事，像鞭痕般烙在“我”的身體上，真實(shí)而又遙遠(yuǎn)。

牛健哲，1979 年生于沈陽。主要寫作短篇小說，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花城》《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刊，曾入選《思南文學(xué)選刊》《小說月報(bào)》等選刊和各種年選、榜單。曾獲《鴨綠江》文學(xué)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

秋千與鐵鍬

文｜牛健哲

關(guān)于我是什么樣的人，又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人，我對你說過。不止對你，我看人揀選橋段，說給所有跟我打交道的人聽。那些與我做生意的、來找我麻煩的、求我行行好的人和我得以近身的女人，都有機(jī)會聽幾句或者聽幾個鐘頭我小時候的事。我靠聊自己來化解或者拖延問題，就是那些人與人一旦交往便會產(chǎn)生的問題。我遇到的問題多了點(diǎn)，但我的法子對年輕些或者年老些的人，對嫌我輕浮淺薄或者嫌我貪婪難纏的人，都還管用。

漸漸地這成了我的本事，在有分量的人面前也發(fā)揮得出來。和你就是這么混熟的對吧，你指著我，對身邊的人說這小子講東西有意思。

圈子里外的很多人一搞清楚我的斤兩就想轉(zhuǎn)身走開，但只要他們吃故舊隱情那一套，我就可以把我從小就沒見過父親這事多說幾句，等和他們熟絡(luò)起來，再想法子把某些事做成。通常我先從記事時巷子里那個家說起，比如講我媽帶著我搬去后，只能端一盆水到鍋臺邊擦澡，而我會在偷看時故意嚇?biāo)恢v她修不好屋里任何物件時都會突然轉(zhuǎn)身揍我，而她累了家里便會陷入死寂，久了再有任何響動都會把我們倆嚇得一哆嗦。接著我就會說說自己起初如何呆笨，連身邊缺少一個我可以喊爸的家伙這事，也要靠鄰居們幫我搞清楚；等到略微大些，我又懂得太多了，知道根據(jù)生育的要件那家伙不是自來就不存在，而是來過又走掉的。終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問起他在哪兒，我媽變了臉色，樣子極其陌生，仿佛她也從我身邊消失了一會兒。

“沒這個人。”她說著神情便恍惚起來，“……都是自找的。”

這話翅膀似的撲打了我一下就飛脫，沒了下文，她卻猶如哪里被扯破了，久久沒能把自己縫補(bǔ)好。之后她再沒說過什么，那含混的幾個字叫我在后來的好多年月里想不通也吃不消。

對聽眾我不吝嗇，常會提起那張照片，對你說過的，我媽和一個男人抱著個娃娃那張。我媽把照片塞在一個箱子里，只有她從中翻找東西時我才能掃到一眼。碰到那種時機(jī)我會湊過去，很想看清男人和那娃娃的臉孔，可她從來不肯讓我好好看它。她就是那么刻薄，我很小就覺得她可惡。我不按時吃睡，習(xí)慣野貓一樣在外游蕩，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如今會這樣敏感又散漫。你早就聽過這些，應(yīng)該會明白我的意思：我其實(shí)是個早該被這個世界補(bǔ)償?shù)纳`。

我對不同的人講過的事比這里寫下的多，口頭行腔運(yùn)句也更圓熟，你們聽到的都演練過多次，卻大多不算失真。講起我當(dāng)年夸我媽做的飯菜好吃，裝作出去添菜時把自己碗里的東西都倒掉，我會重現(xiàn)那時的德行。當(dāng)時一有機(jī)會我真的就那么干，一口也不想咽下去。我至今都不知道有些家常菜的確切味道，就像一直都不清楚那個我該喊爸的人究竟怎么了。晚上我從來不會用被子把自己蓋暖和，乖乖地睡覺。我喜歡很晚才回家，挨幾句罵，躺在枕頭上，瞪著眼睛叨咕些沒什么意義的話，不怎么歇?dú)猓氯艏依镉泻芏嗳嗽诹奶欤钡嚼鄣没杷^去。

不少人和你一樣，有興致聽我介紹我最好的玩伴——一把和我差不多高的圓頭鐵鍬。它是再真實(shí)不過的。我們結(jié)緣那天，前院的丸子在路口告訴我，我姑和姑父來找我了。我不知道姑和姑父是什么人，跑回家時并沒看見來客，只見我媽坐在門外的石階上，散著幾綹頭發(fā)，兩手橫握著那把鐵鍬。搬來之初她曾用它給一棵貼墻的棗樹施肥培土，差點(diǎn)讓那棵樹當(dāng)年就死掉。那天鐵鍬被她用來迎客或者送客，我看上而且纏上了它。我們?nèi)绱税闩洌直韧枳痈锌崭易霭椋覜]道理不和它要好。我喜歡把它倉啷啷地拖在地上，也喜歡兩腳踩在鍬頭上沿拔地躥起，沿路蹦跳著前進(jìn)，能跳多遠(yuǎn)就跳多遠(yuǎn)。在公園里過河，上橋下橋我都要在鐵鍬上蹦著走，常常在下橋時被摔得鼻青臉腫。但它會陪著我跌翻在地，磊落地躺在我身邊。

那是一個半廢棄的公園。這么說有點(diǎn)掃興，但公園里有個徹底廢棄的兒童游樂場，被人忘得干凈。在游樂場里我可以用鐵鍬敲打任何東西，然后獨(dú)自歸于絕對的沉靜。如果你回到那年月，深入那個公園又過了橋，會看到一片雜蕪草地上留有幾種兒童游樂設(shè)施的銹蝕腰身和殘斷肢體，比如只剩半截滑道的滑梯和一頭埋在土石里的蹺蹺板。在一個還能晃蕩的秋千上，你可能見到一個黑瘦的小男孩攬著他的圓頭鐵鍬坐在那里，或許腦袋和肩膀上有傷，但面對大片雜草，已經(jīng)找回了他呆愣式的安詳。

“你能想象吧？鐵鍬和父親——對一個小男孩來說，鐵鍬可以代替父親。”

這話我對你說過，你也因而望了我一會兒。我知道講故事含蓄些比較好，尤其是講自己的故事。但對你們中的很多人來說，說明白才更好，我要的也是立時可享的同情、好感和方便。何況相比那些心有老傷、少言寡語的人，我早就莫名地走上了饒舌的一極，可能這是從我小時嘮叨著入睡開始的。總之在人前除了有意作狀的片刻，我沒辦法深沉下來。

對于鐵鍬代替父親的邏輯，我說出來也沒有十足的信心。反正當(dāng)年我拎著或者拖著鐵鍬，如同父子相牽，在那一帶也攢下一些名氣。有它在，巷子里那幾個大孩子會忘記對我呼吼，只是齊齊地盯著我和它看。我覺得他們眼里有一點(diǎn)像是羨慕的東西，他們爸爸的手臂都平平常常，而我鐵鍬的木桿和把手已經(jīng)磨得油光锃亮了。

對它視而不見的，只有那個醉鬼。

這一段你聽過的一定很簡略，我多費(fèi)口舌講他時，對面聽的總是女人，而我也一定到了需要她容忍我或者放過我的時候。

大家管醉鬼叫魚嘴，我猜是因?yàn)樗距焦距胶染茣r嘴像一條草魚。他拎著酒瓶打過人，偶爾也挨打。遇到他小孩都會躲著走。我和丸子一起上學(xué)時，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魚嘴，就拉我竄進(jìn)岔路，我先看見時也會拉著他躲開。我能感覺到他對他那種等同于懼怕的厭惡，也明白那是為什么。魚嘴喜歡捏小男孩的襠里，估計(jì)這一帶的男孩大多受過他這種欺負(fù)。記得他搖搖晃晃地走著，會突然搶幾步湊過來抓你一把，疼得很。我要是拿著鐵鍬反而跑不快，更加沒法伸手擋開他了。

他尤其愛捏丸子，偏愛到拉住他后會討好似的說“就這一次”，然后下手抓握好久。當(dāng)然每次都不會是“就這一次”，這幾個字便越來越讓人反胃。

丸子只比我大一歲，他媽和我媽好像是原來住處的鄰居，碰巧他媽嫁到前院，我們也搬到這邊。他讀書好，他媽話不多，我媽便愿意我常跟他在一起。相比我在校里校外的浪蕩，丸子在學(xué)校坐得住，人干凈也聰明，老師們都對他不賴。只有在巷子里他不自在，嫌大孩子們粗野，魚嘴對他也越來越過分。我們難免和魚嘴碰上的幾次，丸子會從我的另一邊跑走，我就拉開架勢去隔開他們兩個，魚嘴則惱火地轉(zhuǎn)而抓捏我，會使出更大的手勁，甚至曾搞得我那里腫幾天。我難受得咧嘴，可感覺這樣對我和丸子兩個人來講還是劃算的。

如今如果我和哪個女的過了夜，覺得脫身有點(diǎn)麻煩，我只好讓她感受到我那根深蒂固的扭曲和由此釀成的不好招惹。我會把丸子的經(jīng)歷也安在我身上講給她，告訴她我每次與人親近都要賣力地掩蔽小時的回憶，她要是想重來一夜，就會讓“就這一次”的腌臜喉音在我耳朵里來回響起，惹得我暴躁發(fā)狠。要是事態(tài)相反，是我正纏著某個女人，我來了勁而她受不了我的強(qiáng)蠻，那我自然也會停下來抽支煙，講出這一段，只要把我的扭曲反著說，說那個被醉鬼攪渾的童年讓我對那種事著了魔中了邪，有別人的溫順來醫(yī)治才能慢慢平息下來，想甩開我總會適得其反，惹得我暴躁發(fā)狠。總之講過這些，或者再加點(diǎn)下文，她們都該相信，我只能像眼下這樣混賬，別無選擇。

有一天我又逃了學(xué)，天快黑時，我從公園兜回巷子，還不想回家，就往窄路里走。這是一條被封死的路，堵路的老墻已經(jīng)殘破，我想跳過去看看那邊是什么。然而再拐個彎就要到盡頭時，丸子從拐角里冒了出來，身后還有魚嘴咯咯的笑聲。伴著他嗓音的似乎是一股酒氣和黏痰混合的氣味，讓人聞了再也不想喘氣。丸子褲腰散亂，一手抓著它往外走，魚嘴不再瞧他，往另一邊走去。我跟了丸子一段路，他一直沒理我，可惡的是，路上那股難聞的氣味久久不散。

后來丸子走路常常有他爸爸陪著，我見過他們父子兩個和魚嘴交錯走過，魚嘴的兩只鼓眼睛盯著他們看，而丸子的爸爸板著脊背，似乎和他兒子一樣緊張。一年多以后他家搬走了，但我知道，那時他們搬家已經(jīng)不是因?yàn)樽砉眙~嘴了。

現(xiàn)在多講些補(bǔ)充情節(jié)給你聽，就像帶你踅進(jìn)一片舊巷的一個個暗角，或者扒開一塊老皮的一條條褶皺，可也不算你偏得，畢竟我們曾經(jīng)來往得熱絡(luò)。你像個人物，我辦事也不笨，為你解決過一些問題，對不對？巧的是，前兩年在南方這個行當(dāng)?shù)娜ψ永铮移骋娨粋€人，大概就是丸子，喜歡把嘴湊到別人耳邊說話，再嬉皮笑臉地離開。我打聽了一下，據(jù)說他一直是個沒用的貨色。

說得有點(diǎn)啰唆了，但無妨吧，我相信你眼下不急著把我的話聽完。

記憶里那一帶磚石老舊，磚縫石隙間卻會躥出愣頭愣腦的新草，巷子里的吵鬧和闃寂也總是來得不合時宜。那幾年雨水不多，我曾把每場大雨想象成對蜷曲巷道的清洗，又覺得那些生了老泥的墻和路在雨里反而愈發(fā)滑膩，還腸子一樣冒出腥味。我便甩開我媽的叫罵，要淋著雨去公園，覺得沒有更爽快的事了。雨地上我見過一小團(tuán)渾身泥水微微蠕動的東西，看不出是什么崽子，大概剛從它媽的尾巴下邊掉出來就被扔了。雨停后那群大孩子會怎么挑弄它可想而知。我踩上鍬頭瞇起眼朝它蹦跳過去，讓鐵鍬戳地的節(jié)律決定它的死活……

下面的事不是對誰都說的，但只要有必要，我就會爽利地講出來，就像對你講時那樣。因?yàn)槭碌酱藭r，多半是我習(xí)慣性地胡來過后，別人惱火了起來。我在不該消失的時候消失，又在不宜出現(xiàn)的場景潦草出現(xiàn)。有人薅起我的衣領(lǐng)來告訴我他們對我搞砸的東西有多在乎，像你這樣的人則會讓人帶走我在乎的東西，等我自己送上門去。除了賠罪，我最好能快點(diǎn)自圓其說，講明既然你們給了我機(jī)會，我當(dāng)然要勤快一點(diǎn)，去搞來更大的甜頭。一旦你們臉色緩和，我就不惜講出更多，讓你們相信我這堆殘磚碎瓦有時也可以自行堆壘起來，扶靠得住。如果我當(dāng)時切入得比較急促，現(xiàn)在再詳述一遍，你會聽得更明白。

我在我的地盤遇到過一些麻煩。就是在丸子的爸爸陪他出入那段時間，我更頻繁地去公園，幾乎認(rèn)識了兒童樂園附近出沒的每一條灰頭土臉的貓狗。也是在那陣子的某個清晨，我聽到我媽和隔壁鄰居說話，大意是說醉鬼叫魚嘴其實(shí)是因?yàn)樗媚菑堊鞂θ俗鲞^什么事。我沒法完全聽懂她們的對話，只覺得聽起來很惡心，連她們說那話時的古怪腔調(diào)也透著奸邪。就是隔壁那個女的，不久前還眉飛色舞地跟別人說我媽“守寡守得舒服著呢”，見我路過也沒有住口。

我媽瞪著眼睛讓我沒事別在巷子里溜達(dá)，我沒理她，反正我的地盤在公園。可隨后，我竟然在游樂場里看見了魚嘴。我過橋時就愣住了——在那片荒蕪地，他坐在秋千上，手里提著酒瓶。這時的草正高，他與周圍的破敗搭配出了另一種效果。不知道他是不是抓不到丸子，有意來找我的。我從鐵鍬頭上下來，攥著鐵鍬桿望過去，希望他喝幾口酒就離開，可他喝過幾口，側(cè)歪著睡在了秋千上。之后的日子他動不動就出現(xiàn)在那里，占據(jù)著秋千，而我站在橋上恨恨地望他也成了常事。

事情就出在一個這樣的日子。那天我在橋上望那邊，有人從背后拍了我的肩膀，嚇得我打了個激靈。周圍太安靜了，而我正一心詛咒著遠(yuǎn)處的魚嘴。我扭過頭，見到一個戴著檐帽的中年男人，側(cè)光中輪廓清楚得割眼。鐵鍬滑出手心，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這時我仍然沒真正想過它在某些情形下可以有什么別的用處和用法。

男人竟然說出了我的名字，是全名，還把目光結(jié)實(shí)地戳到我臉上。見我又打了個激靈，他笑了，兩排牙很白，胡楂鐵青。除了那個帶檐的帽子，他還穿著一件深色的風(fēng)衣，好像獨(dú)自活在另一個季節(jié)。

“是你吧？”他又說。看得出他發(fā)問前拿捏了一下聲調(diào)，但吐字還是生硬，不像是在對一個小孩說話。

我張著嘴點(diǎn)點(diǎn)頭。我有種強(qiáng)烈的直覺，覺得這個人與我有某種特殊的關(guān)系。而對我來說，對特殊關(guān)系的感應(yīng)則是更加特殊的體驗(yàn)，讓我有隱隱的耳鳴。

“我去找過你媽，她沒在家。”這話說得還算輕緩，“巷子里的小孩說你可能在公園。”

我還是沒說出什么，冷場讓我們好像陷入了一場對峙。但我心里卻緩了神，冒出一個含混的想法。

“你想吃東西嗎？我?guī)闳ァ！?/p>

等我搖了頭，他舒出一口氣，明明嘴巴里沒叼著煙，卻吹來一股新鮮的煙草味兒，“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我慢慢抬起手，指向了秋千和上面的魚嘴。為這個簡單的動作，我好像等候了很多年。

他順著我的手臂朝那邊看去。

“你想打秋千？”

我點(diǎn)了頭。故事講到這里時，我也會學(xué)著小孩子的樣子點(diǎn)兩下頭，看看身邊聽故事的人是否進(jìn)入了故事的氛圍。我記得你聽得挺入神，沒理由一點(diǎn)也不為所動。按說你年紀(jì)夠老，應(yīng)該很懂得聽人憶舊，給你講時我還穩(wěn)了穩(wěn)氣息，有意把下面的情節(jié)講得繪聲繪形。

“那走吧。”他拉著我剛剛伸出的那條胳膊，我拖著我的圓頭鐵鍬，走向那個廢棄的游樂場。我想他未必一下子弄懂了我真正的心意，但隨著事到眼前，他很快就會明白。

他當(dāng)然早就看見了秋千上的魚嘴，走近的過程中也會看清那瓶酒，但他的脊背不像丸子的爸爸那樣僵硬。在我胳膊上，他的手掌粗糙而又飽滿，握出了恰到好處的一點(diǎn)疼。

我們走過去的架勢或者是我的鐵鍬拖在地上的聲音吸引了魚嘴，他盯著我們。

“能讓孩子打一會兒秋千嗎？”他仍然把話說得生硬，卻的確用了個問句。

魚嘴嗤笑了一聲，見他盯著自己，懶懶說了聲：“等著吧。”

我緊張透頂，可他向四外望望，稍后拉著我說：“我們走。”

我沒聽錯他這話。他帶我來到游樂場的一個角落，似乎是因?yàn)轸~嘴的話，又像是與那家伙毫無關(guān)系。很奇怪，對這個角落我竟然不熟悉，甚至是從沒留意過。那里豎著一塊鐵牌子，牌子老早刷過油漆但已經(jīng)銹跡斑駁，上面的字跡有的被銹蝕，有的隨漆皮剝落，剩下的都也褪了色。

“你認(rèn)識這些字嗎？”他指著牌子問。

我想字成了那樣，就算是丸子那樣上學(xué)聽講的小孩也是看不清認(rèn)不得的，便理直氣壯地說不認(rèn)識。

“嗯。”他像個老師的樣子，彎腰撿了一個尖頭的小石子，在手心和手指間掂了掂，開始用力描牌子上的字。與其說是描，不如說是刻，每一筆都寫得“咔哧咔哧”作響，銹屑和漆皮隨之掉落，牌子上留下一條條深痕。石子劃鐵的聲音有點(diǎn)刺耳也有點(diǎn)滑稽，可每個字寫成后，看上去又都工整得很。

“游樂設(shè)施——‘游玩’的‘游’，‘快樂’的‘樂’……”他果然在像老師那樣教我字詞，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給我讀給我。我被他手上的力氣和那種心無旁騖驚呆了。

“僅供……”

“十二歲以下兒童……”

“在家長陪同下……”

“玩耍……”

寫完，他問我有沒有看懂。我又點(diǎn)了頭。最后，他還把牌子一角的一個圖案描刻了出來，是一朵躍出銹跡的小花，雖然被石子勾勒出來顯得呆頭呆腦，但花瓣重生，莖葉俱全。

“你記著，好好認(rèn)字，還得搞清楚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他指指秋千說，“去吧，你可以去玩了。”

我望望魚嘴又看看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可還是硬著頭皮走近秋千和魚嘴，然后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那兒。

魚嘴見我過來，在秋千上蹬著地湊過來，笑嘻嘻地猛地伸手抓我的褲襠。我躲開了，往回跑。戴帽子的男人正從牌子那邊走過來，迎住我，拉著我又回到秋千旁。

“那有塊牌子，”他對魚嘴說，“寫著這東西是給十二歲以下兒童玩的。”

魚嘴還帶著他臟兮兮的笑，晃晃酒瓶說：“我他媽就十二歲……”

這時我手里的鐵鍬嗖地脫了手，在他手里隨著他的臂膀揚(yáng)起又呼地回落，鍬頭霹靂一樣擊中魚嘴的后腦勺，發(fā)出拍擊巨石的脆響，還有嗡嗡的回聲。

秋千當(dāng)即空了出來。

“還得有家長陪著。”他一邊對著在地上抽搐的魚嘴補(bǔ)充說，一邊把鐵鍬插進(jìn)草地里，然后示意我坐上秋千。魚嘴的兩眼加倍鼓凸，頭上涌出來的血正漫過頭發(fā)往地上流，嘴巴開翕吐著沫子，這時真的很像條魚。

那記揮擊我講述時甩起胳膊模仿了。你眨了眨眼，安靜地繼續(xù)聽下去。

……

精彩全文請見《當(dāng)代》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