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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讀顧農先生的《〈古文觀止〉里的三篇駢文》（載《中華讀書報》2024年5月15日），想就文中提到的《北山移文》補充幾句。

《北山移文》是南朝文人孔稚珪的代表作，很有名，被收入《古文觀止》，流傳很廣。“北山”指南京附近的鐘山。“移文”是古代一種公文的文體，用以表述意見，批評某對象。有人認為這種文體近似檄文，或說相當于公開信，還有人認為就是布告。我讀《北山移文》后，更愿意把它稱為“雜文”。不是雜七雜八之文，而是魯迅常寫的那種雜文。這種雜文文體，概括其特征，即“文藝性的議論文”。《北山移文》就是文藝性的議論文。我們所熟悉的雜文，都是散文而不是對偶押韻的文字，但《北山移文》是駢體文。但這并不影響它是“文藝性的議論文”的性質。可以說，《北山移文》是駢體雜文。

《北山移文》是議論文，或曰議論性頗強的文章，是它可以被稱為雜文的首要特征。議論文、雜文，要有思想，有觀點。《北山移文》的思想性就很強，觀點也很鮮明。它的中心思想和觀點，就是褒揚隱逸，貶斥出仕。它對真隱士和偽隱士都議論風生。文云：“芥千金而不盼，屣萬乘其如脫。”意思是隱逸之士都視千金富貴如草芥而不屑一顧，看帝王之尊如同草鞋而隨意脫去。這是作者心目中的隱士的美好形象。同時，文中又批評了偽隱士的虛偽和猥瑣。這些都反映出作者尊隱貶仕的主張。《北山移文》的議論，常是載于形象的議論，很多時候是夾敘夾議，有時敘述還不少，但敘述是為論點服務的。

雜文要有文藝性，或曰文學性。《北山移文》的文學性就很強。文章用了擬人手法，把鐘山塑造成一個人情味濃厚的山神，用山神的口吻說出作者想說的話。又塑造了一個姓周的偽隱士的形象（或有原型），非常生動。行文清詞麗句眾多，文采飛揚。如形容真正的隱士：“夫以耿介拔俗之標，蕭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出語勁健雅致。用白話說，就是：“那真正的隱士具有正直的儀表，瀟灑清高的志向，與白雪相比正好一樣潔白，超出青云直上九霄，這種人我是很仰慕了解的。”表彰隱士不惜美好的辭藻。

雜文多有諷刺性，有時諧謔，揭露和批評弊端。《北山移文》揭露偽隱士周某說，此人原本貌似傲視權貴，糞土王侯，氣宇如長風，節操似白霜，儼然一隱士，然一接到做官的詔書，便擺宴慶祝，揚眉舉袖，得意洋洋，燒毀了隱居的衣服，顯露出鄙陋的容顏和粗俗的情狀。又寫周某當了縣太爺以后，“敲撲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鞭笞罪犯的喧囂攪擾思慮，文書案牘的俗務裝滿了胸懷），“常綢繆于結課，每紛綸于折獄（常常糾纏于賦稅的催納，時時忙碌案件的審理）”。忙得很，也俗得很。作者用了前后對比的手法，極具諷刺性，且用語犀利辛辣詼諧。錢鍾書稱此文“以風物刻畫之工，佐人事譏嘲之切，山水之清音與滑稽之雅謔，相得而益彰”（《管錐編·全齊文卷一九》，中華書局1979年版），稱贊了《北山移文》的文學性和諷刺性。

雜文常常知識性較強。《北山移文》用典頻密，字詞多偏奧，知識性頗強。如文中說到墨翟見素絲而悲憤，楊朱臨歧路而慟哭，許由河邊洗耳，巢父飲牛于河，還說到夏代隱士務光、齊國隱士涓子和東漢隱士尚子平、仲長統，還有《莊子》里的隱士顏闔、南郭子綦等。

我們常說的雜文所具有的議論性、思想性、文藝性、諷刺性、知識性，《北山移文》都具備了，所以我說它是一篇雜文，至少是相仿佛。至于文章里的觀點，如當官好不好、俗不俗，當隱士該不該、雅不雅，屬于另一問題，就不討論了。而且，孔稚珪自己也做過官，其中種種，也無須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