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篇“東京特約通信” 新發現田漢佚文
田壽昌(田漢)、宗白華、郭沫若合著《三葉集》,以三葉為三人友情結合之象征。書中收錄三人在日本留學期間的通信19封,1920年5月初版
田漢主編《南國月刊》,1929年5月1日創刊于上海,現代書局出版
上海《商報》1922年3月14日刊登田漢的《咖啡小澤的一夜》一文,作為“東京特約通信”的“第一書”,至5月28日《流浪王——哈禮富蘭客氏》為止,共刊登了23篇。通信數字連貫,5月9日《大地震之后》是第十六書,此后缺第十七、十八書。接著5月10日《東京第三回“勞動節”》標第二十書,5月11日《“蓮花”的幻影》標第十九書(田漢自標通信數字,此十九書是在5月1日從東京寄出,第二十書是在5月2日寄出,可能報紙先收到第二十書,照樣發排。照此推斷,報紙沒收到第十七、十八書,故付闕如)。此后5月15日《落花》標第二十一書,5月16日《中日廣告戰——以藥品廣告為中心》標第二十二書,接著最后三篇《黃龐追悼大會紀事》《“非宗教運動”與日本》和《流浪王——哈禮富蘭客氏》,均不標號。這些文章未收入2000年花山文藝出版社的《田漢全集》,迄今也不為研究者提及。
田漢于1916年8月作為湖南官派生赴日本留學,至1922年9月歸國,這些文章作于即將歸國之前,數量不算少,這里略作介紹。
在日本期間,田漢加入李大釗等人組織的少年中國學會,并在《少年中國》雜志發表《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惡魔詩人波陀雷爾的百年祭》《詩人與勞動問題》等名文;他發表許多翻譯與詩歌、劇本創作,又與郭沫若、郁達夫等成立創造社,熱烈響應“五四”新文化,主張個性解放和民主精神,關心社會問題,同情勞動階級。董健在《田漢傳》中說:“田漢一生讀書最多、思想最活躍的時候,是在日本留學期間。”他的“學習、研究的視野遍及哲學、宗教、文學、藝術以及社會政治等領域”。“其思想色彩很‘雜’,傾向頗為‘多元’,但其實是‘雜’而有章,‘多元’歸一,這就是他始終是一個舊社會的叛逆者,一個‘被絕望于舊世界而欣羨新世界的大思想’所鼓舞、所燃燒的熱情的浪漫主義者。”
1920年代的田漢
通信第一篇《咖啡小澤的一夜》,果然很田漢。他回國后創作劇本《咖啡店的一夜》,斐聲一時,又在《銀色的夢》中把咖啡店、汽車與電影視為“現代都市生活的象征”(《銀星》第8期,1927年5月)。在《咖啡小澤的一夜》里,田漢作為“可思母”俱樂部(Cosmo Club)的會員參加了在神樂坂“咖啡小澤”(Cafe Ozawa)的晚餐會,遇見老友佐野袈裟美、秋田雨雀,新交柴田武富博士。與會者來自世界各地,互相交流各國人文近況,富于國際主義氣息,田漢和他們談起世界語和新女性等話題。最后說:“回來想這一晚的印象,假如我們全人類的生活都像這一晚所遇的似的,那么這個世界豈不是理想的樂園嗎?”田漢特別喜愛咖啡店,這篇文章提供了重要背景。
為《商報》做特約記者是一種社會實踐,近十篇通信與日本的政治有關,為我們所知的日本期間的田漢帶來新的面向。如《日本議會印象記》所示,他去旁聽日本議會中各派的爭辯,了解日本的政治運作程序。在《春雨聲中的惡法談》中批評新出臺的限制言論的法律條文,在《日本的農民運動》和《東京第三回“勞動節”》中分析工人、農民及其社會運動的歷史與現狀,揭示議會制度下實行專制統治,摧殘自由思想,并譴責資本主義對勞動大眾進行壓榨與剝削,特別警惕二戰之后日本的軍國主義傾向。《加藤友三郎之歸國談》對剛結束的華盛頓裁軍會議作報道,在會上加藤友三郎代表日本與英、法、美、意大利簽署關于限制海軍軍備的條約,中國代表王寵惠要求廢除各國列強對華的不平等條約,被置若罔聞。在《日本軍備之縮小問題》一文中,田漢指出:“太平洋會議之后,中國更成了世界經濟競爭場,這經濟的侵略,比武力更可怕呀!”在這些文章里,田漢觀點犀利,立場鮮明,《印度國民運動與日本》盛贊甘地所領導的反英殖民、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體現了國際主義的立場。
山額夫人(Mrs.Margaret Sanger,今譯桑格夫人)在美國以提倡節制生育著稱,1922年4月訪問北京,受到知識界歡迎。《山額夫人與日本》《山額夫人會見記》兩文講她在3月里訪問日本,遭到官方刁難,后來同意其入境,條件是不能公開宣傳節育理論。田漢贊同節育,認為能減少女性痛苦和后代優生,并去她的旅館拜訪,作了幾分鐘談話,預祝她訪華成功。另外寫了《評山額夫人產兒制限論》,也刊登在《商報》上。
田漢關注媒介,在他的早期著述中顯得特別。《新聞制作展覽會之一瞥》講他看了各大新聞報館的展覽會,對報館的部門分工、新聞的復雜制作過程、報館結構和經營運作機制一一介紹。有趣的是《中日廣告戰——以藥品廣告為中心》,田漢嬉笑揶揄地指出,雖然中國的藥品廣告的“近代性”不及日本,但兩國的廣告同樣惡俗不堪,如最多的是關于醫治花柳病、肺病的廣告,在中國也一樣,因此中日同樣患了“國民病”,可說是“難兄難弟”。
關于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中國公使館之一夜》講中國政府沒按時給留學生發資助公款,他們在駐日公使館因為討債而住了一夜的經過。看到客廳里懸掛著四位民國總統——袁世凱、徐世昌、黎元洪和馮國璋的半身肖像,他描繪各人眼神,或霸氣或猥瑣,皆德不配位,“我真不知中國公使館的客廳中到哪一天才有我們引為榮耀、引為模范的振人格者的照相懸者!”《黃龐追悼大會紀事》講留學生在東京舉行黃愛和龐人詮的追悼會。兩人在湖南領導工人運動而被軍閥趙恒惕殺害,趙也是殺害田漢的舅舅和啟蒙者易梅園的兇手,因此田漢特別沉痛悲憤。
三年前田漢在《少年中國》上發表《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這次為通信寫了《惠特曼三十年的忌日》,其實是一篇游記。他去大阪訪佐藤春夫不遇,然后到澀谷大街上閑逛,在書店喜歡兩張照片,一是美女,一是惠特曼,錢不夠,踟躕再三選了惠特曼。《綠雨與啄木》介紹兩位英年早逝的詩人齋藤綠雨和石川啄木,4月13日是前者十九年忌,后者十年忌。綠雨厭惡喧囂的都市,批判資本主義,具有“革命”精神,受俄國青年的影響而主張“到民間去”。田漢歸國后把“到民間去”作為口號,也拍了同名電影,雖然未上映。《流浪王》熱情介紹哈禮·富蘭客(Harry A.Franck)的傳奇般“詩的生活”。他在哈佛大學讀書,未卒業而立志周游世界,歷盡艱險,足跡遍及全球各國,到過日本和中國,以大量精彩的游記著稱于世。最后引惠特曼的《坦道行》:“徒步開懷,我走上坦道/健全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在我面前/棕色的長路在我面前,引導著我,任我要向何方去。”
在《飛鳥山的櫻花賦》中,田漢和易漱瑜、康景昭等四人去東京飛鳥山公園看櫻花(此時,他與易漱瑜結束了柏拉圖式“清純戀愛”而同居)。這對留學生是一種奢侈,公費沒按時發,不得已賣了三本心愛的書,才得到游樂的錢,因此戲稱自己“資本家”。公園里,他看到一群“狂歌亂舞”的勞動者而想起他們的真實生活狀況。《玉川游記》寫他與易漱瑜和F君一起去玉川游玩,描寫一路上景色,在農莊看到一派田園風光,十分快樂,突然一輛電車從坡上駛下,帶來一股汽油味,然而“漱瑜小時愛聞洋油氣”,不禁讓人想起張愛玲也有這樣的癖好,兩人有得一比。
田漢是個影迷,在《銀色的夢》里說他到東京的第一年看了梅麗·馬克拉倫(Mary MacLaren)主演的《鞾》(Shoes,1916),印象深刻。在通信第十九書《“蓮花”的幻影》里說他在“民國五年八月某夜偕同鄉鄧時冰先生在神樂坂文明館觀Francis Ford的《名金》,為第一次”。1916年8月是田漢剛到日本之時,應當比觀看《鞾》更早。“蓮花”的片名《蓮花心出世》(The Lotus Blossom,1916),田漢觀后大感興味,“因為他是第一次由中國人手里制作出來的映畫!”劇情大意是梁成發明時辰鐘,向皇帝建議代替國門上的圣鐘,皇帝大怒,把梁發配京外,獨有少女梅胎送他蓮花一本。梅胎之父鄺孚,以鑄鐘為藝,供奉于朝廷。一日圣鐘破裂,又值韃靼人入侵,皇帝迷信圣鐘奇跡,命鄺孚鑄鐘,不成,將殺鄺孚。梅胎找到梁成,獲得鑄鐘秘方,但須混合人血人骨,她為了救父,在鑄鐘時跳入熔爐而使圣鐘得以制成。另外還有梅胎和鄺松相戀及鄺松殺死韃靼王的情節,故事較為復雜,現今《蓮花心出世》僅存12分鐘膠片,大約難以知道全劇情節,所以田漢的記述值得重視。
扮演梅胎的鄭美(Lady Tsen Mei)是比黃柳霜更早的好萊塢中國女明星,另外還拍過《為了東方的自由》(For the Freedom of East,1918)和《信》(The Letter,1929)。最近有研究者考證,鄭美并非完全是中國人,其母是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兒,制片者把鄭美作為華人而大肆渲染,另有好萊塢的種族和性別政治。的確,鄭美在當時非常有名,中國人引以為傲,在1921年《影戲雜志》創刊號上有《鄭美》一文,稱她“為中國人爭人格、揚國光”。看了影片,田漢也激動不已,“我們在日本看影戲,自來看見中國人演廝役、演惡漢,一出場,日本便連呼‘支那人’‘支那人’,偶然看見這樣好的女優演主腳,并且是中國人自制的映畫,大有坐‘南京號’‘中國號’橫行太平洋上之感。”愛國之情激昂高亢。
《落花》也講電影。《落花》(Broken Blossom,1919)是好萊塢大導格里菲斯(D.W.Griffith)的作品,講倫敦一中國少年愛上英國少女婁茜,少女受父親虐待至死,少年憤極,將他擊斃。片中的中國人善良正義,使田漢產生好感,尤其對飾演婁茜的女星理麗安·季施(Lillian Gish)贊不絕口。該片1923年2月在上海映演,譯為《殘花淚》,因為外國觀眾覺得侮辱同胞而提出抗議,僅3天就被停映了。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