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傅雷家書》第21頁的批注：“愛情太熾烈，也會燙傷人的。”

父親節前夕重讀《傅雷家書》，感受殊異。一個有學養、有情懷，同時也有強烈控制欲且好為人師的父親，萬里馳書，千篇一律，啰哩啰嗦，不厭其煩，諄諄教導兒子如何搞事業、如何去生活、如何談戀愛，執著可愛，躍然紙上。假如我這樣教訓我兒子，他必然一而白眼亂翻，再而言語頂撞，三而拂袖離去不復歸矣！

我這本《傅雷家書》，是三聯書店1981年一版一印，購于孔夫子舊書網，前主人多有圈點批注，頗堪玩味。收字畫的朋友講究傳承，比如榮寶齋賣過一張畫，系傅斯年買的齊白石作品，轉贈南京一位大夫，在上面又添筆墨，洋洋灑灑百余言，只為贊賞該大夫如何醫術高超、治好了傅先生腹瀉毛病。此畫在榮寶齋展廳里展出，被我看見，才知道傅斯年的字寫得實無足觀，附驥白石的畫，高下立判。

買舊書也是如此，能夠在前人的批注中，發現蛛絲馬跡，生發共鳴。譬如我這本《傅雷家書》第21頁，于“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之后，以紅筆添了一句“愛情太熾烈，也會燙傷人的”，讀來莞爾，會心一笑，可體會改革開放之初的青年獨有的、含蓄而朦朧的關雎之憂。雨果游圣母院，見“ANAΓKH”而寫出一大部書，不知誰還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從這字句里頭聯想出一場大戲來。

舊書索注，是個享受。草蛇灰線之中，總能通感出當時人的心境。

我曾在1973年版《吶喊》邊框中看到幾個字：“啊……打了個哈欠。”這表示注者當時慵懶得很，“侍兒扶起嬌無力”，讓人懷疑她“始是新承恩澤時”。聯想到出書的年代，驚紅駭綠已經七年，估計大家早已厭倦，縱有“投槍”“匕首”，也不能振奮其精神。又在汪曾祺《故鄉食事》壓題看見一句：“早餐吃了包子油條，喝了兩碗粥。”這表示注者已然實現了杜工部“但得蒼生俱溫飽”的夢想，從中可以想象他一邊洋洋得意地剔牙，一邊在書上隨手抒發他的躊躇滿志。還在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面發現一條：“融不進這個世界里！哎！反省！反省！！”這說明注者雖遭排擠仍保有“吾日三省吾身”的勇氣和明智，已然超越了三閭大夫“舉世皆濁我獨清”的純粹牢騷。特別是那兩個醒目的感嘆號，剛猛短促，力透紙背，讓人一望而能參透他的果斷和決絕。

當然，除了這些感慨，有些批注更別有意思。在東野圭吾《白夜行》扉頁上看到一句：“因為知道，所以優雅。”這就很有點兒哲理味兒。前幾天逛朝陽公園的舊書攤，又看到一本書（可惜這本書當時沒買，現在也忘了它的名字），封底寫著一句：“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選擇在原地等待；你回頭朝我走來的時候，我選擇掉頭離開。”這中間透露出來的愛情辯證法，更是值得回味。最難得的是，這條批注，不但文字雋永、意蘊深沉，書法也是輕靈秀麗、可圈可點。最怕有些人，字寫得東倒西歪、支離破碎，還要在方寸之間馳騁筆墨，行文散漫，布局疏離，難登大雅廳堂。看這樣的批注，還不如看一些景區竹竿上雕刻的“某某到此一游”，甚至不如看農村土墻上粉筆寫的“某某是小狗”。我手頭有一本錢鍾書《圍城》，里面就有一段極難看的圓珠筆寫的字，涂掉，有損冊頁，留著，實在窩心。假如有工夫有手段查出注者，我一定逼著他朗誦三百遍“敬惜字紙”的古訓。

啟功先生寫過一副對聯：“舊書常誦出新意，俗見盡除為雅人。”此老深諳讀書人的情懷。想起二十年前同門大師兄程東金，每購書必及時簽名，為的是將來圖書流散、好把他的大名帶到大江南北流傳千古。如今他已是《文化縱橫》主筆，客居西安，稱山陜脊梁，據說簽名鈐記也值數百元矣。后悔當初近在咫尺，沒有多偷他幾本書，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