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打著“升級流”標簽的《早安！三國打工人》是一部非典型的“升級”文。

意外穿越回漢朝末年的陸懸魚攜帶的是一具《龍與地下城》游戲角色的身體，這具被戲稱為“安卓人”（即android，人形機器人）的身體有著人類身軀無法比擬的強大力量。陸懸魚是天生的劍圣與戰神，她不會老、很少疲憊、武力值幾乎當世第一、戰斗技能接近滿點，還有一把全天下最好的劍“黑刃”作為隨身武器。“黑刃”不僅是一柄如臂指使、鋒銳無匹的神劍，還擁有超群的智慧和自我意識，能替陸懸魚出謀劃策、運籌帷幄，并同時充當她繼續升級、點選技能時的游戲結算系統。

為穿越主角匹配游戲系統與相應技能是“系統文”的基礎設定，這往往意味著主角獲得了在某種意義上更成體系的“金手指”和“作弊器”，因此才能在故事中完成常人難以完成的目標、實現非凡成就。在一部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三國文”里，一統天下無疑就是這樣等待主角實現的至高目標與偉業。這在蒿里茫茫的上一部作品《瑪麗蘇和金手指和三國》中體現得更加明顯。在這部將“金手指”寫進標題的作品中，文案明確地點出作者三國游戲玩家和三國歷史同人“蜀漢”粉的雙重視角：“來假設一個穿越瑪麗蘇究竟要闖多少關，才能打穿三國副本，給喜歡的故事寫上一個圓滿結局”。這部小說的主角阿遲既是“穿越女”中的“瑪麗蘇”，也是穿越游戲的“氪金”玩家，正是后者的身份決定了前者能在穿回三國時代時攜帶強大的系統外掛。歷史預知、搜索引擎、法術技能都被阿遲用了個遍，她在吐槽談笑間改寫歷史、“三興炎漢”，完成了諸葛亮畢生未竟的蜀漢大業，并獲取了丞相的芳心。

但在《早安！三國打工人》里，同樣近乎“無敵流”的開局，卻并不是“爽文”的先聲，作者蒿里茫茫用對游戲系統的特殊設定，將原本可以“超凡入圣”的陸懸魚一次次“鍛打”進三國時代的滾滾塵煙。比起《瑪麗蘇和金手指和三國》這部由作者反復“排雷”、只為“自娛自樂”、滿足心愿的作品，《早安！三國打工人》的寫法要“不爽”得多。對陸懸魚來說，做任務、打怪都不是升級的法門，升級通道背后是極為殘酷的唯一升級方式：當歷史的車輪滾滾而動，百姓用尸體填平了護城的皂河，西涼軍踩著尸山將大漢的王都長安城踏破，陸懸魚摯愛的親朋與鄰里在戰爭中十不還一時，為守護家園戰至力竭的陸懸魚突然感到一股久違的強大力量注入了自己的身體。隨后，她聽到了系統“黑刃”飽含惡意的聲音：“你一定等不及了，所以我要告訴你——我親愛的主人——當你愿意為之戰死的家園被徹底毀滅時——你就升級啦！”

這樣的升級系統與其說提供了確定性的反饋與出路，不如說是一種反向的諷刺或懲罰。陸懸魚不僅不能借助升級來“開掛”，還必須竭力避免升級的達成。她幾乎“不老不死”的戰神之軀，背負上了復數、乃至不可盡數的鄰里與萬民的“死亡”，原本輕盈的安卓人身體也因此獲得了死亡的“資格”與重量。陸懸魚被拽向大地，沉重地砸入這個她原本不太理解的“海內沸騰、生民煎熬”的世界。

正是這樣的死亡倒逼著陸懸魚不斷改換自己在這個時代的道路方向，她一開始只是想在雒陽城內做個有手有腳、殺豬為生的“咸魚”幫傭，再后來被迫成為臨時站上長安城墻、以一敵萬的孤膽劍客，最后則是絕望而堅定、殫精竭慮、百戰不敗的小陸將軍。

陸懸魚所面對的死亡一直都是巨量的，但更是具體的。她最明確的“覺醒”發生在只身一人前去刺殺屠城將領曹洪、墜入薛水之后。這條被曹洪大軍傾倒了太多尸體的河水以河面為界，分割了生者與死者的世界。陸懸魚獨坐水底，殷紅而透明的河水中，無數生民漂浮著的雙眼望向她，恍若夢幻。她在此時突然看到了在長安屠城中死去的親朋眉娘，眉娘溫和地問她：“郎君本不必有此一戰，郎君此戰，究竟為何？”一具與眉娘年紀相仿的年輕婦人尸體自她眼前緩緩漂過，陸懸魚破水而出，徹底明白了自己行于世間的選擇與答案：“為了救你。……為了救很多個你。”

這是小說中最悲愴也最動人的情節之一，也足以成為陸懸魚的人生注解。初入雒陽的陸懸魚曾將三國爭霸形容為“董卓和這些高門子弟”之間的一場“戰爭游戲”，在這場游戲中，“他們是玩家，而我們是游戲內容”。理想主義者陸懸魚所踐行的道與理想，就是將游戲內容重新恢復為生命。因此她所有的勝利都是極為克制又必然負向的，因為所有的勝利都由具象而巨量的死亡堆疊而成。

幾乎為她提供了一半力量來源的游戲系統“黑刃”則指出了另一條道路。在這條道路上，陸懸魚將以絕對的武力登上玉座，以龐大的利益聚集擁躉，她將加入游戲玩家的行列，唯一被放棄的只有生如草芥、死如草芥、作為游戲內容的弱小生民。在故事進展到三分之一時，“黑刃”脅迫陸懸魚做出選擇，它以即將到來的下邳之戰為賭注，將她的理想斥為“金手指”保障下的虛偽與傲慢，賭她不敢在此時同系統帶來的力量決裂。然而陸懸魚做到了，她向自己發動了自殺式地一擊，“黑刃”自此成為了匣中的兩截斷劍，陸懸魚折斷了系統構成的臂膀，也捍衛了自己的道。

在這部寫給理想主義者的童話中，即使削去系統的加成，陸懸魚的力量也足以追趕神明。但正如陸懸魚自己所說，她也只是一個“被戰爭改變”后就奮力“改變戰爭”的“人”。如果將墜入這個時代的現代人陸懸魚也視作一條在車轍中掙扎的小魚，那么她的行為又何嘗不是救人以自救？就像那個簡單的故事所說：盡管無法救起所有的小魚，孩童仍盡力撿起每一條擱淺的小魚將它們扔回大海，因為“這條小魚在乎”，“這條也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