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記憶”——紀念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
1967年,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四十歲。他中學時代的詩人夢已經被證明只是夢想。他此前的幾本小說都只在小圈子里有些名氣,處女作《枯枝敗葉》在哥倫比亞只賣掉了八百本。
他曾經是放棄法律專業,一心搞文學被父親罵得狗血噴頭的大學生。曾經是二十八歲因寫出采訪報道《海上遇難者的故事》而成名的新聞記者。
他在波哥大見到過因政治領袖被保守派在街頭刺殺而引發的“暴亂”。
他在前蘇聯見到過斯大林的遺體,發現后者有一雙“女人的手”,據說從此萌發了日后寫作《族長的秋天》的第一束火花。
他在意大利學過電影,在墨西哥寫過電影劇本。
他在巴黎第一次見到下雪,雖然房租已經拖欠了一年只能靠賣舊報紙糊口,他還是興奮地又跑又跳像個孩子。
無論何時何地,他說自己一直記得,他是阿拉卡塔卡這個熱帶小鎮上報務員的兒子。
1967年,加西亞·馬爾克斯還不知道剛 剛完成的這本小說《百年孤 獨》即將改變他的后半生(據說他此后出席派對,都需要舉著“禁止談論《百年孤獨》”的牌子),也將改變全世界無數讀者的人生。
他在墨西哥城的閣樓上寫了一年半,妻子梅賽德斯也苦苦支撐家用堅持了一年半。如果從最初的構思算起,這本書他已經寫了二十多年。但馬爾克斯夫婦到了郵局要給出版社寄稿件時才發現,他們已經付不起郵資。于是當掉了家里所剩最值錢的電器——榨汁機,先寄出了半部書稿。
沒想到阿根廷的南美出版社出人意料地迅速回復并寄來一筆預付稿費,懇請作家盡快把小說的上半部寄過去——原來在郵局一番手忙腳亂中,寄走的是小說的后半部分。
多年以后,準確地說是2007年,在哥倫比亞卡塔赫納舉行的國際西班牙語大會上,面對為他祝壽的一位國王(西班牙國王),六位總統(哥倫比亞總統及四位前總統,外加美國前總統比爾·克林頓),上千觀眾,他把上面的故事講了一遍。
回望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生平軌跡,會發現他的人生經歷與他的虛構世界彼此關聯重合,很難全然分割。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出生于哥倫比亞北方的阿拉卡塔卡,即《百年孤獨》中馬孔多的原型。如今的馬孔多已經與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墨西哥作家魯爾福筆下的卡馬拉、烏拉圭作家奧內蒂筆下的圣塔瑪利亞一樣,經一代代讀者的解讀與想象生成為世界文學版圖中的精神飛地。
加西亞·馬爾克斯人生里的最初八年即在阿拉卡塔卡小鎮外祖父家中度過,這段經歷對他此后的人生與創作意義非常。無論是曾在十九世紀哥倫比亞內戰中為自由派而戰的外祖父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梅希亞上校,還是擅長風輕云淡地講鬼故事的外祖母特蘭齊麗娜·伊瓜蘭·科特斯,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或隱或現的身影。據說作家歷經多年才找到講述《百年孤獨》的基調,當他偶然讀到卡夫卡《變形記》的開頭:“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頓如醍醐灌頂,這不就是小時候外祖母講故事的方式?也正是老馬爾克斯上校,當年牽著小加博的手去見識那神奇的冰塊。據說風靡全球半 個多世紀的《百年孤獨》就來自于這幅圖景:一位老人領著一個小男孩去看冰塊。
小說中描寫香蕉公司工人罷工,聚集在火車站廣場要求改善工作條件和待遇,政府的軍隊包圍了廣場,驅趕不成竟悍然開槍。書中人物何塞·阿爾卡蒂奧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于駛向大海的深夜列車上,裝香蕉的貨架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排罷工工人的尸體。當他死里逃生回到家鄉,卻發現別人都對這件事完全沒有印象,從沒發生過什么罷工,軍隊更沒開過槍,馬孔多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幸福快樂的地方。他從此躲進家中斗室,一心鉆研老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留下的神秘羊皮卷,并將破譯羊皮卷的使命和銘記大屠殺的真相都托付給家族的第六代,日后的豬尾巴嬰兒之父,奧雷里亞諾·巴比倫。何塞·阿爾卡蒂奧一頭撲在羊皮卷上猝死之前,留下最后遺言:“你要永遠記住那是三千多人,都被扔進了海里。”
以上情節取材于1928年發生在離作家故鄉不遠處的歷史事件——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工人罷工及大屠殺。關于殉難者人數眾說紛紜,且出入頗大。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查詢官方歷史卷宗時,查到的死難數字是七人。外國記者的報告說是數百人,當時的工會領袖給出的版本則高達數千人。而在哥倫比亞某新版中學教科書里,談到這段歷史的時候采信的是三千人,并用腳注注明——源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
這又是一個小說“侵入”現實的互動案例,歷史與虛構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和可疑。根據學者晚近的研究,在1928年12月6日凌晨的火車站大屠殺后,軍隊在各地進行的逮捕和槍殺行動持續了足足三個月——由此看來三千人可能還是保守的數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滿載尸體駛向大海——雖然細節上是虛構,當時不可能有兩百節車廂的火車,——但這一意象的確令無數讀者難以忘懷,構成了對官方正史的挑釁和顛覆。
根據馬爾克斯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改編的同名電影劇照
從藏寶箱中的冰塊到兩百節的火車,唯有文學能救贖記憶,就像馬爾克斯回憶錄的書名——《活著為了講述》: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被講述的日子。
十三年前翻譯《百年孤獨》的時候,我并沒有想到,這本書也會改變我的生命,不斷生成我的講述和記憶。我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被邀請參加波哥大國際書展,那一屆的主賓國卻是一個幻想國度——馬孔多;我沒想到那一次在麥德林做完講座,講座的名字是“番石榴飄香與紅高粱之味”,一位熱情的女士請我品嘗她做的甜點,因為她家的甜品店就叫做“番石榴飄香”;我沒想到在巴塞羅那幾經周折終于找到馬爾克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故居,恰巧遇上了現在的房主,還問我有沒有興趣把那套公寓買下來,我沒敢回答,心里偷偷算了一下,只需再翻譯299本《百年孤獨》大約就夠了;我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拜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家鄉,卻趕上他在上周星期四去世(就像他筆下的烏爾蘇拉一樣),在故居門口,他的同鄉鄭重其事地為我戴上了一枚小小的紀念章。博爾赫斯曾引用英國詩人柯勒律治:“如果一個人在睡夢中穿越天堂,別人給了他一朵花作為他到過那里的證明,而他醒來時發現那花在他手中……那么,會怎么樣呢?”這枚印著馬爾克斯頭像的紀念章就是我的柯勒律治之花,提醒我即使時過境遷,記憶日漸脆弱如泛黃的紙張,但生命中的一些經歷并非虛幻。
十年前出發去阿拉卡塔卡的那個清晨,我們在加西亞·馬爾克斯 當年常常光顧的咖啡館吃早飯。我啃著加勒比風格的雞蛋餅——“這也是加博愛吃的”,喝著味道略嫌稀薄的咖啡——“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寫的詩”。“呵呵,這可不是我說的,”我的哥倫比亞朋友補充道,“是帕斯說的,摻水的詩。”他指的是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帕斯。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是詩歌愛好者,特別是西班牙黃金世紀的詩歌。未來的小說家年輕時曾一度打算改寫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的全部十四行詩,雖未遂愿,但多年以后成功地把這位文藝復興詩人的詩行織入小說《愛情和其他魔鬼》的關鍵情節。短篇小說《超越愛情的永恒之死》顯然是戲仿巴洛克詩人克維多的商籟體名作《超越死亡的永恒之愛》。據哥倫比亞作家 博爾達·科沃回憶,有一次加博曾經興致勃勃地考驗他,隨意背上幾行詩讓他說出作者。
——“這是洛佩·德維加。”
——“這是克維多,這是加爾西拉索。”
(忽然間加博故意插進一首自己早年的詩作。)
——“這個嗎,這是一個叫做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二流詩人。”
然后兩人一起大笑。
多年以后他還告訴友人,在洛杉磯的醫院做全身掃描的三個小時里,自己實在閑得無聊,便在腦子里把黃金世紀的詩歌過了一遍。那顯然是在失憶癥的陰影尚未降臨的日子里。總覺得難以想象,或者不忍想象,失去記憶對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的作家意味著什么:“記憶是我的原材料和工具。”
相對于肉體的死亡,他似乎更懼怕遺忘,這另一種形式的死亡。他曾經不止一次對最親密的友人提到失憶的話題。2002年出版回憶錄第一卷,他半開玩笑似的跟家人說,失憶好像有家族遺傳,所以要趕在忘光之前把后幾卷寫出來。
2007年3月作家回到卡塔赫納,另一座對他意義重大的城市,半個多世紀前他在這里最終放棄了大學法律專業,也是在這里完成了《枯枝敗葉》的初稿,這一回這個城市要慶祝他的八十歲生日以及《百年孤獨》的四十歲生日。但就在盛典前夜,在《百年孤獨》中發明失眠(憶)癥的小說家對朋友說:我真害怕有一天像我媽媽一樣失去記憶。當年的見證者這樣描述那時的情景:
“說罷,他的眼神投向窗外城市的星空,正是在這座城市里他學會了如何漫游于文學世界,飛翔在‘連飛得最高的記憶之鳥都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
有人說這里的“記憶之鳥”是在向西班牙大詩人希梅內斯致敬。那么“高邈空間”就是詩歌的空間,文學的空間。我們在紀念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的時候,也沒忘記今年也是卡夫卡年(1924—2024),而《百年孤獨》的作者把卡夫卡稱為“新山魯佐德”,認為二者的區別僅在于山魯佐德生活在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而卡夫卡置身于一切都失落的世界。其實加博自己何嘗不是當代的山魯佐德?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少女一樣,來自馬孔多的故事大王也用自己的講述戰勝了死亡和遺忘。
(作者為北京大學西葡意語系副教授,《百年孤獨》中文版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