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潛在讀者群

一位做語文教師的朋友，微信轉來一份高中語文試卷，說“你一定看看”。我與語文教育界隔著行，但也略知一點，沒有當作一回事，隨手點開從頭往后翻，這一翻卻讓我吃了一驚。拙作《用細讀法貫通文學的內(nèi)外部研究》赫然出現(xiàn)在試卷的“現(xiàn)代文閱讀”中，后面緊隨著好幾個問題。我從事文學批評40余載，從未想過自己的文字與中學考試有什么關系，也未奢望眾多的教師、學生去讀我的文章。但現(xiàn)在卻以兩頁上千字的篇幅走進了中學語文試卷中。這讓我驚詫、困惑。

我打開手機的“百度文庫”搜索，一份份語文試卷源源而來，竟有多份試卷使用了這篇文章。又輸入“段崇軒+語文試卷”進行搜索，發(fā)現(xiàn)更多的批評文章出現(xiàn)在不同的語文試卷中。計有：《“小說”不能淪為“故事”》（《文學報》2023年）、《批評的隱形“契約”與主體建構》（《百家評論》2022年）、《學術性是文學批評的生命線》（《光明日報》2021年）、《高雅文學：泛文學時代的危機與變革》（《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年）、《文學經(jīng)典：在危機中再造》（《文藝報》2017年）、《雕塑“信仰”的形象——重讀王愿堅的短篇小說》（《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10年）、《鄉(xiāng)村文學別“懸浮”于城市》（《人民日報》2007年）、《迷人的邊城風俗畫》（《語文教學通訊》2003年）等。我在迷惑不解中，用手機截圖發(fā)在朋友圈，并寫了一段“自嘲”：想不到偏僻的文學批評，而且多是反思、批評性質(zhì)的，竟然進入中學教師的視野，又把它們推廣到年輕的中學生中，讓孩子們?nèi)ニ伎?、去應對，我的文學批評豈不是成了“應試”的“幫兇”？

我的文學批評寫作，自覺涉及的領域還比較寬，有文學理論與批評、當代作家作品評論、當代短篇小說史等，特別是對當下文學批評的觀察、對當代作家作品中經(jīng)典篇章的研究，更是傾注了較多力氣。我努力恪守著文學批評的“學術性”規(guī)則，不受外在因素的干擾，我盡量體現(xiàn)著文學批評的“接地氣”特性，把研究與寫作建立在“提出問題”的基礎上。但我知道自己的批評實踐既不前沿、也無派別，不左不右、不溫不火，是沒有多少讀者的。也許只有思想、專業(yè)相近的作家、批評家才會去看吧！眾多出題的語文教師、教研員，大海撈針般選中我的批評文章作材料、作例證，確實讓我感到意外。

在百度文庫搜索時我發(fā)現(xiàn)，還有一些我知曉的批評家的文章也頻繁出現(xiàn)在語文試卷中，如王先霈、魯樞元、陳平原、陳思和、孟繁華、賀仲明等的文章，但我未做進一步探尋，總之，文學批評已成為中學語文試卷中的重要“板塊”。我梳理了一下與我“沾邊”的語文試卷，絕大部分是高中試卷，有全國性的“高考臨門一卷”“新教材高考總復習試卷”，有江蘇、廣東、福建、浙江、四川、江西、河北、陜西等省份的考卷，還有多省份（如蘇閩粵）高三聯(lián)考，以及高三學期考試、高三模擬考試等等。

《用細讀法貫通文學的內(nèi)外部研究》是使用率最高的，有十幾份試卷。這篇文章借鑒西方現(xiàn)代批評理論，論述了文本、細讀、批評等諸多理念，闡述了文本解讀要在“內(nèi)部”與“外部”結合中深入開去。《文藝報》編輯不僅改換了原來的題目，還做了多處潤色、改動，使文章顯得全面、準確、穩(wěn)妥了許多，發(fā)表在2023年7月10日的理論版上。而對文學文本的閱讀、鑒賞、評論，是高中教師、學生特別重視的問題，因此得到了語文試卷的“青睞”。另外一篇《學術性是文學批評的生命線》，是《光明日報》評論版的約稿，論述了文學批評的學術性本質(zhì)特征，指出了當下文學批評的非學術現(xiàn)象，責編同樣進行了多處打磨、修正。福建、河北等省的考卷，多次使用了這篇文章。

中學語文教師王洪偉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出：“文學批評是文學活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文學批評從文學實踐出發(fā),又反作用于文學實踐。作為中學生,如果能掌握一些基本的文學批評的方法和技巧,再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帶著審視的眼光去閱讀文本,既能提高個人文學素養(yǎng),又能培養(yǎng)獨特的審美個性,從而建構豐富的學理體系。”這就是說，中學語文教學雖沒有把文學批評指定為教學內(nèi)容，但它對教師的教、學生的學，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不僅要教學，而且要實踐。大量的文學作品的閱讀、鑒賞，需要一定的文學批評理論與方法。文學批評不僅在平時的教與學中需要，同時在語文考試中要考察。文學批評進入語文試卷，通過考試倡導，加強文學批評的教與學。教師出題，學生答卷，他們不知道、不注意批評家是何人，但批評家的思想、觀點、方法，卻潤物無聲地進入了他們的知識、記憶中。出題、閱卷的教師有成千上萬人，解題、答卷的學生有幾萬、幾十萬人，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讀者群體。從這個維度來講，寫評論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文學批評與語文教學

中學語文教學是一個嚴密、復雜、龐大的體系。教育部專門制定有初中、高中的《語文課程標準》（簡稱“語文課標”），提出了多個方面的“課程目標”。其中，高中語文課標就“文學閱讀與寫作”寫道：“本任務群旨在引導學生閱讀古今中外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等不同體裁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使學生在感受形象、品味語言、體驗情感的過程中提升文學欣賞能力，并嘗試文學寫作，撰寫文學評論，借以提高審美鑒賞能力和表達交流能力。”

這些規(guī)定旨在增強學生探究能力，優(yōu)化學習的方式、方法，充分了解各種文學文體。就文學作品教學而言，不管是閱讀鑒賞，還是分析判斷，抑或探索創(chuàng)新，都需要一定的理論和方法。它是什么呢？是文學理論和批評。那為什么語文課標中沒有圈定、強調(diào)文學理論與批評呢？是因為它同樣是一種復雜、獨立的學科，高中教師、學生難以有時間完整教學、掌握。進入大學階段，才會開設這門課程。這就自然會形成，高中語文教學實踐先行，缺少理論引導。于是教師在授課中，基本沿用長期形成的老模式、老方法，即把千姿百態(tài)的文學文本，概括出故事情節(jié)、主題思想、人物形象、表現(xiàn)形式、語言特色等條條框框來。有時也會添入作家經(jīng)歷、社會背景等作為輔助資料。教師這樣教，學生就這樣學。而有應試教育傾向的考試，往往追求的是答案的標準、統(tǒng)一。這樣就把語文教學弄得枯燥無味、千篇一律，學生很難提升自己的閱讀、鑒賞能力。

正是在這樣的語文教學背景下，一些語文教師開始重視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學習、研究，在連綿不斷的語文考試中也引入了文學批評的內(nèi)容。一些大學教授孜孜矻矻地做著現(xiàn)代文學批評特別是關于細讀批評的研究，并努力向中學語文界推廣、普及。譬如，王先霈、胡亞敏主編的《文學批評導引》、王先霈的《文學文本細讀講演錄》，大學課堂上用，一些中學語文教師也在學習、引用。孫紹振與孫彥君合著的《文學文本解讀學》、孫紹振的《孫紹振如是解讀作品》等，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上，打通了“解讀學”的種種問題，很適合中學教師以及部分中學生閱讀。錢理群的《名作重讀》，精選數(shù)十篇中國現(xiàn)當代和外國、古典經(jīng)典作品，用文本細讀方法進行解讀、評判，寫得豐厚細膩、深入淺出，是一本理想的鑒賞讀本。他們的批評思想與實踐，影響乃至引導著文學批評在中學師生中的“生根發(fā)芽”。

在網(wǎng)絡學術資源庫中搜索，可以看到一批論述中學語文教學與文學批評問題的文章，均出自中學教師之手。比如，李憲齊的《放出你的眼光來——高中生文學評論寫作的選題指導》、張馨月的《探析高中生文學評論寫作的關鍵問題》、顧金光和施永萬的《中學語文：文學評論豈能缺席》、何祥的《學生應該嘗試寫文學批評》、王洪偉的《文學批評對中學生素養(yǎng)發(fā)展的作用探析》、晏小芹的《中學生文學批評寫作現(xiàn)狀及對策》等。這些文章論述了高中生寫文學評論的重要意義，分析了文學評論與讀后感的區(qū)別，探討了細讀文本的方法。其中，有的文章還論述了文學批評如何解讀文學文本，如揭示作品的“主題和主旨”，聚焦“作品中的人物”，分析作品的“場景”和“結構”，解析作品的“語言”和“風格”。這種分析作品的方法，顯然是一種傳統(tǒng)的、陳舊的套路。而有的文章深入到當下文學批評界的新動態(tài)，引入了一些新的視野和方法，這有助于引導學生強化對經(jīng)典作品的分析和解讀。在高中生中，也有寫作文學評論的，發(fā)表在“校園文學”“少年文藝”等類型的報刊上。無論如何，這些文章和實踐體現(xiàn)了中學語文教師對文學批評的關注和倡導。

批評寫作的新課題

當下的文學批評，很多時候是寫給專業(yè)讀者的，但也應該面向普通的讀者。中學語文教師、部分學生，是一個重要的讀者群。語文教師要備課、授課，學生要閱讀、鑒賞，要參加各種考試，要答題、寫作文。這都需要文學批評的理論、知識、方法。中學語文師生是一個龐大的文學讀者群，又是一個流動的、成長的文學讀者群。未來很多學生可能與文學批評無緣，也會有一部分學生可能從事文學甚至批評事業(yè)。但這是一個特殊的、“挑剔”的文學批評讀者群，他們需要的是簡練、通俗、有趣、開放的文學批評與方法。這方面的內(nèi)容，必修的語文課本中難以容納，可以進入選修的語文課本中，甚至放在課外專題講座中。

語文課標反復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意義：“閱讀古今中外文學作品，注重審美體驗，能感受形象，品味語言，領悟作品的豐富內(nèi)涵，體會其藝術表現(xiàn)力；努力探索作品中蘊含的民族心理和時代精神，了解人類豐富的社會生活和情感世界，增強民族文化自信?！倍_到這樣的閱讀、鑒賞目標，不借助一定的批評理論與方法，是難以實現(xiàn)的。從現(xiàn)代到當代，一些知名出版社，曾推出過各種各樣的中學生讀本，譬如談名著、談讀書、談作文等等，邀請著名作家、理論家撰寫，名曰“大家小書”，但似乎還沒有自成體系的“中學生文學批評讀本”?，F(xiàn)在格外需要這樣一種叢書，真正出于大家之手的叢書。

我的周圍有多位語文教師，有一些語文報刊社的編輯朋友，耳濡目染，對中學語文界有所了解。從2000年開始，《語文教學通訊》約我和傅書華開一個“作家讀課文”專欄，對語文課本上的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作品，同時進行解讀，專欄一直開了3年之久，兩人各寫了60篇鑒賞文章。2004年，書海出版社出版了我和傅書華合著的《初中語文名篇雙解》《高中語文名篇雙解》，共46萬字。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中學語文編輯室原主任顧振彪先生，在序言中說：“這是作家所寫的課文分析文章，不能說篇篇至善至美，然而毫不給人隔靴搔癢之感，比一般的課文分析文章檔次要高得多?！边@些文章之所以讓人有“新鮮”感，可能是因為我們學了一點現(xiàn)代文學理論與批評，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了新的解讀、評述。但那時我們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做文學批評的普及工作。

文學批評需要面向包括中學師生在內(nèi)的廣闊讀者群，真正弄懂他們的閱讀心理、需求，努力建構一種簡潔、科學、鮮活、開放的批評理論與方法。當下文學批評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混雜、轉型的態(tài)勢。我們要融合中國與外國、古典與現(xiàn)代的各種具有生命力的批評方法，熔鑄成一種新的批評話語。對于中學教師與學生，他們不可能接受太復雜、精深的理論，他們需要簡單、實用的文學理論，弄清一些基本的文學理論、思潮、方法即可。當然，也要積極融入新的理論思想，使教師與學生掌握新的觀念與方法，進而在新的層面上去理解、觀照文學作品，提高他們的審美能力。這樣的文學理論與批評建構是艱難的，但又是特別需要的。

我們需要以文學文本為中心，強調(diào)細讀、細評，形成一種新穎的、開放的現(xiàn)代批評觀念與方法。新時期以來的40多年間，我們引進了五花八門的西方現(xiàn)代批評理論，有些因內(nèi)在的矛盾與觀點的偏激衰退了，有些則依然富有生機和活力。實際上，一切的理論與方法，都必須建立在對文本的細讀的基礎之上。在中學師生中倡導文學批評寫作，就是要強調(diào)對文本的深挖廣揭，打通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運用傳統(tǒng)的歷史社會批評、審美批評以及現(xiàn)代的敘事學、闡釋學等方法，寫出富有現(xiàn)代特色的文學批評來。相信通過多方合力，文學批評完全可以更深入地走進中學校園，化為素質(zhì)教育源源不竭的推動力。

（作者系山西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