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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記》“瞌睡蟲”小考
    來源:《文學與文化》 | 趙云芳  2024年03月05日09:31

    《西游記》作為一部世代累積而成的作品,其人物與情節多有來源和出處。在其成書之前,取經故事在民間已經傳承了九百多年。在這九百多年間,玄奘到天竺取經的本事不斷被神化,很多情節與藝術形象不斷地醞釀、發展、豐富、完善、整合、定型。至明代百回本《西游記》,是歷史上全部“西游故事”的集大成者?;凇段饔斡洝烦蓵奶厥庑?,學界對西游故事的各項“本事”“源流”“原型”“流變”的考察也已經相當豐富了。但《西游記》中,孫悟空有一樣經常使用的制勝法寶——瞌睡蟲,學者卻鮮有注意。

    瞌睡蟲不見于中國古代神話。袁珂編《中國神話大詞典》可謂收錄廣博,羅列豐富,但沒有提到瞌睡蟲。我國古代神話中亦沒有專司睡眠的神。那么,瞌睡蟲的源頭在哪里?它又是在什么時候,出于什么樣的契機,融入取經故事的呢?

    從《西游記》的成書史來看,現在學界一般把它的成書過程分為史書記載(主要是《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簡稱詩話)、《西游記》雜?。ê喎Q雜劇)、《西游記》平話(簡稱平話)、《西游記》百回本小說五個階段。[1]上述五個階段中,“瞌睡蟲”進入取經故事是較晚的事情,一直到明代百回本《西游記》中才出現。但在這樣一部世代累積而成的作品中,“瞌睡蟲”的出現并非“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瞌睡蟲最早的源頭,從現在可以查到的資料來看,當是《正法念處經》中的嗜睡蟲。[2]

    《正法念處經》,又稱《佛說正法念處經》,凡七十卷,共兩千五百頌,收于《大正藏》第十七冊,為元魏婆羅門瞿曇般若流支譯,其翻譯年代大概是東魏興和元年(539)。[3]本經起于外道以身口意三業諸問題質問新出家之比丘,世尊乃對此廣說“正法念處法門”。有關嗜睡蟲的記載,出自其中“身念處品”第七初:

    復次修行者。內身循身觀。見嗜睡蟲。其形微細。狀如牖塵。住一切脈。流行趣味。住骨髓內?;蜃∪鈨??;蝼求t內?;蛟陬a內?;螨X骨內?;蜓使侵??;蛟诙??;蛟谘壑??;蛟诒侵??;蛟陧毎l。此嗜睡蟲。風吹流轉。若此蟲病。若蟲疲極。住于心中。心如蓮花。晝則開張。無日光故。夜則還合。心亦如是。蟲住其中。多取境界。諸根疲極。蟲則睡眠。蟲睡眠故。人亦睡眠。一切眾生。悉有睡眠。若此睡蟲。晝日疲極。人亦睡眠。觀睡蟲已。如實知身。[4]

    明代百回本《西游記》中的瞌睡蟲,與這里的嗜睡蟲,兩者都是蟲形,都能使人致睡,這樣的相似當不是偶然。《西游記》以玄奘取經這個中國佛教史上影響最大的事件作為題材和故事來源,佛經中的傳說故事和經書教義不可避免地對《西游記》產生了重大影響。《華嚴經》《心經》《壇經》《大乘起信論》等對《西游記》人物形象的影響,學界也多有論及。[5]那么,《正法念處經》是否也影響過《西游記》?

    從時間上看,《正法念處經》出自敦煌遺書,敦煌遺書寫本的年代,一般依據紙質、尺幅、書法、題記、內容等方面考訂,此《正法念處經》寫本的年代當屬歸義軍時期(9~10世紀)。[6]其翻譯年代甚至更早,上文已述及,大概是東魏興和元年。這說明遠在明代百回本《西游記》成書之前,《正法念處經》就已傳入中國,并以敦煌為中心進一步傳播到中原內地。

    從內容上看,《正法念處經》的核心思想是“因果”。佛經普遍宣揚因果,但《正法念處經》尤為典型?!墩钐幗洝芬朗茦I道品、生死品、地獄品、餓鬼品、畜生品、觀天品、身念處品等次第,觀六道生死之因果而詳說出離之道。[7]《西游記》也是一部大“因果”,其中的“因果”比比皆是。如,朱紫國國王病了三年,與王后分別三載,緣于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妖怪為報國王射傷孔雀大明王菩薩子女之恨,來此拆散國王鸞鳳;又如,玉兔精攝藏了天竺國王之公主,自己假冒公主,緣于這公主原是蟾宮中之素娥,十八年前她打了玉兔一掌,玉兔懷那一掌之仇,于舊年走出廣寒,拋素娥于荒野;再如,文殊菩薩的坐騎青毛獅子下界變作烏雞國國王的樣子,把真正的國王推入井中泡了三年,緣于烏雞國國王曾經不識文殊菩薩化身,把文殊菩薩浸在御水河里泡了三日……“《西游記》中的故事,大多都是因果報應的敘事?!盵8]

    由此看來,《西游記》作者很有可能受到《正法念處經》里嗜睡蟲的啟發,創造了一個爬到人身上(鼻子內)就能讓人入睡的蟲子的形象——瞌睡蟲。但《正法念處經》中的嗜睡蟲,與明代百回本《西游記》里的瞌睡蟲之間,又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只具備佛教賦予它的屬性,還不具備《西游記》小說中瞌睡蟲的神力和“神格”。

    《正法念處經》中的嗜睡蟲,是細微如塵的小蟲,遍存人體周身。其住在人的骨髓內、肉內、骷髏內、頰內、齒骨內、咽骨中、耳中、眼中、鼻中、須發中。如果嗜睡蟲病了,疲勞了,它就會爬到人心里休息。而人的心,就像蓮花一樣,是晝開夜合的,到了晚上就要合上休息了。所以“諸根疲極。蟲則睡眠”。蟲睡了,人也就睡了。可見,嗜睡蟲與人體是依據生物鐘自然同步的, “蟲睡人睡,蟲醒人醒”。與百回本《西游記》中的瞌睡蟲相比,這里的嗜睡蟲沒有神力,它能使人入睡是人體自身疲累的結果,所謂“諸根疲極,蟲則睡眠”。

    這種自然同步,亦見于人身體里的其他蟲子。據《正法念處經》所載,除了嗜睡蟲以外,人體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其他蟲,這些蟲都住于人體的某一部位或者組織,若蟲病了,人體相應的部位或者組織也同樣會生病或不舒服:

    復有發蟲。住于骨外。食于毛根。以蟲瞋故。令發墮落。復有耳蟲。住在耳中。食耳中肉。以蟲瞋故。令人耳痛?;蛄疃@?!瓘陀兄T蟲。名曰食涎。住舌根中。以蟲瞋故。令人口燥。復有諸蟲。名牙根蟲。住于牙根。以蟲瞋故。令人牙疼。……見醉味蟲。行于舌端。若蟲得味。我亦如是。得此食味。若蟲憶食。我亦憶食。……或以天眼。見憎味蟲。隨所憎味。我亦憎之。隨蟲所嗜。我亦嗜之。[9]

    可見,這些蟲子不僅寄生于人體中的各個組織器官,而且還具有與這些組織器官息息相通的特點。嗜睡蟲只是這些名目繁多的蟲子中的一種,其“嗜睡”與人體睡眠同步,嚴格說并非其致人入睡。它不具備任何的神力和神格。

    從《正法念處經》里的嗜睡蟲,到《西游記》中的瞌睡蟲,中間還缺乏重要的一環,那就是使人致睡的神力。而這種神力,在敦煌變文《八相變》里“瞌睡神”身上已經具備了。

    敦煌變文是指在敦煌發現的隋唐以來民間說唱文學的底本?!八略荷街v經說法時,有意借助佛教文學中故事性譬喻性的題材,以宣教輔教,示現化導,這一方式導致了唐五代時期俗講變文的產生。”[10]其“多以佛經故事等敷衍為通俗淺顯的變文,用說唱形式宣傳一般經義”[11]?!栋讼嘧儭肥嵌鼗妥兾闹械拇碜髦唬瑲v來頗受研究者關注。在《八相變》中,出現了一個專司睡眠的神——“瞌睡神”:

    其夜子時……太子忽從睡覺……即時空中報曰:“我是金團天子,遣助太子修行。正是去時,何勞懈怠。”太子答云“我大王令五百宮監,守伴三時,不離朝終,如何去得?”天人答言:“我交(教)一瞌睡神下界,令五百人盡皆昏沉,即便相隨,有何不得!”言之已了,宮人并總睡著。彩女五百睡著,只留車匿醒悟,被(鞁)得朱骔白馬,牽來直近皆(階)前。[12]

    《八相變》中的“瞌睡神”,與《西游記》中瞌睡蟲故事之間的關系,已有學者關注:

    關于偷蟠桃與施放瞌睡蟲故事。二者最早均見于唐代寫本的兩篇敦煌變文。一篇是《前漢劉家太子變》……一篇是《八相變》:“其夜子時……天人答言:“我交一磕睡蟲神下界,令(五)百人盡皆昏沉,即便相隨,有何不得?!边@兩個故事原型,亦見于《西游記》第五回。[13]

    上文引述的《八相變》中,“我交一磕睡蟲神下界”其實有誤:原文是“瞌睡神”而非“瞌睡蟲神”。一字之差,意思卻大不相同?!邦瘛碑斒菍K救怂叩纳?,“瞌睡蟲神”則是能爬入人體給人施睡的蟲子,后者當是受《西游記》中瞌睡蟲的影響而在此文中出現的筆誤。

    學者竺洪波在考察敦煌變文與唐僧取經故事之間關系的時候,也提到了《八相變》:

    現存與唐僧取經相關的敦煌變文相當豐富,主要有《降魔變文》《大目連變文》《唐太宗入冥記》《破魔變文》《前漢劉家太子變文》《八相變文》等。這些變文作品與《西游記》存在“互文”關系,在人物和情節上對《西游記》發生或多或少的影響。茲將具體情況臚列如下(前者為變文,后者為《西游記》相關情節):《降魔變文》——孫悟空與二郎神、牛魔王斗法;《唐太宗入冥記》——唐太宗入冥故事(取經緣起);《大目連變文》——二郎神劈山救母故事;《前漢劉家太子變文》——王母舉辦蟠桃盛會;《八相變文》——孫悟空變化瞌睡蟲故事;《破魔變文》——佛法伏魔,女妖逼迫唐僧婚配的故事。[14]

    上文不僅提示了《八相變文》與瞌睡蟲故事的關系,而且總結了現存與唐僧取經相關的敦煌變文,這正可說明,敦煌變文是《西游記》由歷史事件向神話小說演變過程中的重要的一環?!白兾呐c詩話、寶卷、說唱、戲曲等唐代通俗文藝共同構成明代百回本小說《西游記》的源頭。”[15]通過考察敦煌變文,可以發現《西游記》最早的故事原型及其演變的線索。

    如前文提到的《前漢劉家太子變》就有這樣的故事,“七月七日,西王母頭戴七盆花,駕云母之車,來在殿上”,“西王母將桃五枚,在殿上奉帝”曰:“此桃種之,一千年始生,二千年始長,三千年始結花,四千年始結子,五千年始熟。”“……當此之時處,有東方朔在于殿前見過,西王母指東方朔曰:‘此小兒三度到樹下偷桃,我捉得系著織機腳下,放之而去之,今已長成?!盵16]這個故事已經具備了《西游記》中孫悟空偷蟠桃故事的基本情節。除此之外,敦煌變文中還有《唐三藏詩》《祇園因由記》等同《西游記》關系密切,它們同《唐太宗入冥記》《降魔變文》《破魔變文》《大目連變文》等一起構成了孕育《西游記》的敦煌變文系統,在故事情節、人物形象、語言特點等方面,都對明代的百回本《西游記》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筆者認為,《八相變》里的瞌睡神,或許是《西游記》里瞌睡蟲故事演變史上的重要一環。瞌睡神是能使人瞌睡、入睡的神。從上述記載來看,瞌睡神住在天上,他要下界來方能發揮神力(致睡),并且能使為數眾多的一群人很快睡著,可見其神力非凡。雖然《八相變》里提到瞌睡神僅此一處,也缺乏有關瞌睡神的詳細描寫,但于我們而言,可以確定在唐五代的佛經故事里已經出現了司人睡眠的神,這一點意義重大。這里的瞌睡神跟后來的百回本《西游記》中的瞌睡蟲做一對比,可以發現,兩者都具有使人致睡的神力,都具有超凡的神格。

    此外,晚唐詩人曹鄴的《故人寄茶》中,也出現了“睡神”:

    劍外九華英,緘題下玉京。開時微月上,碾處亂泉聲。半夜招僧至,孤吟對月烹。

    碧沉霞腳碎,香泛乳花輕。六腑睡神去,數朝詩思清。月余不敢費,留伴肘書行。

    此詩說的是作者收到友人從劍外(劍閣以南的蜀中地區)寄來的名茶“九華英”,邀僧友共品,喝到口里, “睡神”即去,精神一下子煥發起來,詩思如泉涌發,幾天都收不住。

    綜上,至遲在晚唐, “瞌睡神”或者“睡神”已經在佛經故事和文人詩作中出現。瞌睡神具有神格和使人致睡的神力,如果將瞌睡神的神格和《正法念處經》里嗜睡蟲的蟲體結合起來,具有無窮神力的、精彩絕倫的瞌睡蟲就誕生了。《西游記》中的瞌睡蟲,雖然限于材料并不能直接證明是來自《正法念處經》或是敦煌變文《八項變》,但在文學想象的語境中,以“嗜睡蟲”與“瞌睡神”為代表的前人創作和積累對《西游記》“瞌睡蟲”的創作應產生過積極的影響。可貴的是,在嗜睡蟲和瞌睡神的基礎上,《西游記》作者進行了多方面的拓展和開掘,提升了其審美品格,完成了瞌睡蟲藝術形象的升華。

    首先,在《西游記》中,瞌睡蟲成了孫悟空斗爭的工具,具有了法寶的性質。

    孫悟空身上有三大法寶——如意金箍棒、救命毫毛和瞌睡蟲。如果說如意金箍棒是進攻型的,救命毫毛是防御型的,那么瞌睡蟲則既可進攻又可防御。瞌睡蟲只要被孫悟空彈到對方臉上,就會爬入對方鼻子里,很快就能讓人入睡。在小說的渲染和描寫中,瞌睡蟲被賦予了超凡絕倫的神力,與孫悟空叛逆性和斗爭性格結合在一起,成為《西游記》騰挪變化的法術、法寶描寫中的重要一筆。

    瞌睡蟲在《西游記》琳瑯滿目的法寶中,顯得特別生動。小說中的法寶,最有名的要數太上老君的金剛琢,觀音菩薩的玉凈瓶、楊柳枝,托塔天王的照妖鏡,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平頂山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紫金葫蘆、羊脂玉凈瓶、幌金繩,小雷音寺黃眉老佛的金鐃、人種袋,獅駝山青毛獅子怪的陰陽二氣瓶,唐僧的錦襕袈裟、九環錫杖,紫陽真人的五彩霞衣,廣目天王的辟火罩,靈吉菩薩的定風丹等等。但是,這些法寶都是無生命形態的,只有瞌睡蟲例外,它是具備活形態的靈物,是這些法寶中唯一的“生物武器”。這種“活”形態,給瞌睡蟲增加了幾分生氣、活性與靈氣,富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這正是因為從源頭上(《正法念處經》中的嗜睡蟲),它就是以“活”的形態存在的。瞌睡蟲與嗜睡蟲一脈相承,其“活形態”使它在《西游記》眾多的法寶中格外引人注目。

    其次,作者對瞌睡蟲的描寫融于《西游記》諧趣的敘事中,具有濃郁的世俗生活氣息,想象奇特,富于趣味。

    1.天庭神仙也賭博,賭資就是瞌睡蟲。

    《西游記》第二十五回,孫悟空在五莊觀偷了鎮元大仙的人參果,師徒三人被兩個童子鎖住,為了脫身,孫悟空使用了瞌睡蟲。小說寫道:

    行者復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里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去,徑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17]

    這里交代,瞌睡蟲是孫悟空“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在下文,第七十七回過獅駝嶺,三個魔王把唐僧師徒捉住,放在蒸籠里蒸,孫悟空再次使用瞌睡蟲,小說里寫道:

    (孫悟空)忽想起“我當初做大圣時,曾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即往腰間順帶里摸摸,還有十二個。

    據此,瞌睡蟲又是孫悟空在北天門從護國天王那里贏來的(按,護國天王不屬于四大天王系列,四大天王里有個持國天王,有人認為這里是持國天王的筆誤)。孫悟空的瞌睡蟲到底是來自東天門增長天王,還是北天門護國天王,還是兩者兼具,小說中無從得出確切信息。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瞌睡蟲在神仙圈子里被廣泛當作賭博時輸贏的籌碼。這里的瞌睡蟲,不僅反映了神仙也賭博,也具有凡夫俗子的性情,而且是用這小小的靈物作為賭資。作者用調侃的口吻寫來,既生動可感,又頗具世俗生活的趣味性。

    2.瞌睡蟲分公母,可以進行有性繁殖。

    還是在七十七回里,小說寫:

    孫悟空即往腰間順帶里摸摸,還有十二個?!八退畟€,還留兩個做種?!奔磳⑾x兒拋了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鉆入鼻孔,漸漸打盹,都睡倒了。

    他留了兩個做種,這說明這瞌睡蟲是有性繁殖,雌雄異體。這樣的描寫,充滿人間煙火味,讀來妙趣橫生。

    但或許因為有性繁殖太麻煩,在取經路上,孫悟空更多地是用毫毛變出瞌睡蟲對付敵人,比如,在孫悟空偷吃天庭蟠桃和御酒時:

    他就弄個神通,把毫毛拔下幾根,丟入口中嚼碎,噴將出去,念聲咒語,叫“變!”即變做幾個瞌睡蟲,奔在眾人臉上。你看那伙人,手軟頭低,閉眉合眼,丟了執事,都去盹睡。(第五回)

    3.更有趣的是,這個蟲子也要根據人的體質來調節用量。遇到抗“藥”性比較強的,就必須加量。在獅駝嶺時:

    有一個拿火叉的,睡不穩,揉頭搓臉,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噴嚏。孫悟空想:“這廝曉得勾當了,我再與他個雙掭燈?!庇謱⒁粋€蟲兒拋在他臉上?!皟蓚€蟲兒,左進右出,右出左進,諒有一個安住?!蹦切⊙齼扇齻€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丟了火叉,也撲的睡倒,再不翻身。(第七十七回)

    作者描寫瞌睡蟲用的是“游戲筆墨”,與小說輕松諧趣的敘事風格融為一體。從《正法念處經》里只具備宗教意義的嗜睡蟲,到《八相變》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瞌睡神,再到《西游記》中的瞌睡蟲,瞌睡蟲形象最終下沉到世俗態層面,具有了生活情趣和人間樂趣。而這一點與《西游記》的宗教主題有直接關系。一直有學者在指出,《西游記》的宗教思想非常復雜,有佛家的,有道家的,還有儒家的?!段饔斡洝穼嶋H上反映了一種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世俗宗教思想。作者將嚴肅的宗教主題下沉到世俗態的層面來描寫,才好隨意地進行嘲弄、揶揄、諷刺。[18]作者描寫瞌睡蟲的游戲筆墨,正是《西游記》基本美學原則的體現。

    再次,瞌睡蟲顯示了一種“人性化”的斗爭哲學。

    《西游記》中瞌睡蟲的構思非常富于人性化。這樣的瞌睡蟲,不損敵人健康,不費自己兵力,不用拼得你死我活,也沒有血腥暴力;效果卻是極好的,在敵人美美睡一覺的過程中,棘手的問題已解決。在小說中,孫悟空無數次使用瞌睡蟲化解危機:在朱紫國,為了騙觀音坐騎金毛犼的鈴鐺,孫悟空用毫毛變了一個瞌睡蟲放在侍女春嬌(狐貍精)的臉上,一邊讓其睡去,一邊自己變成她的樣子,悄悄偷走了金鈴。在滅法國,孫悟空為了拯救被屠殺的和尚,用右臂上的毫毛變成瞌睡蟲催眠君臣,并把他們剃成了光頭。在隱霧山,清剿南山大王艾葉花皮豹子精及手下小妖時,孫悟空用毫毛變成瞌睡蟲把他們弄睡著,然后捉了豹子精……相比起那些冷冰冰、血淋淋的兵器,瞌睡蟲不僅多了一分神秘和靈性,而且體現出一種富于人文情懷的斗爭哲學。

    同時,作者沒有無限放大“瞌睡蟲”的神力,反而對其進行了限制。細讀《西游記》,發現瞌睡蟲只對一般的對手有用。孫悟空使用瞌睡蟲的對象多是童子、小妖、布置蟠桃會的天庭眾人、侍女、君臣、火頭僧等,這說明瞌睡蟲的作用范圍是有限的。其實,這樣寫才是符合情理的,畢竟西天路上,一路艱難, “九九八十一難”如果都能用瞌睡蟲輕松搞定的話,《西游記》就不好看了。作者一方面賦予孫悟空輕松制勝的法寶瞌睡蟲,另一方面又限制了瞌睡蟲的作用范圍,時時把悟空放置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背景中,孫悟空需要不斷地挑戰自己,克敵制勝。在這個過程中,生發出一系列精彩的情節,想象極其豐富奇特,善于鋪陳場面,情節起伏跌宕,引人入勝。

    《西游記》中的瞌睡蟲,其創作并非“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以《正法念處經》中的嗜睡蟲和《八相變》里的瞌睡神為代表的前人創作和積累可能都對瞌睡蟲的創作產生過積極的影響。但《西游記》中的瞌睡蟲,并不是前人創作的簡單復制和相加?!段饔斡洝吠ㄟ^對“嗜睡蟲”“瞌睡神”等前人創作的吸納、兼容和改造,充實內容,豐富情節,賦予了瞌睡蟲多方面的特有屬性和精彩構思,從而創造出了具有經典性文學意義的瞌睡蟲。

    這就涉及《西游記》作者了。關于《西游記》的作者究竟是誰,目前學界尚無一個明確的共識。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作者不管是誰,學者們對他的創造性和文學天才關注不夠,有關于此的研究顯得薄弱。傳統的《西游記》研究中,人們過于關注故事和情節的來源或原型,似乎作者只是做了一個加工整理的工作。事實上,作者個人的美學思想、天才構思和生花妙筆很值得我們關注。筆者拋磚,意在引玉,希望能引起學界共識。

    注釋:

    [1]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游記〉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變文〉和〈唐太宗入冥記〉為中心》,《平頂山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

    [2]最早對此進行考察的是學者李天飛。參看李天飛:《〈西游記〉可以這樣讀》,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52~653頁。

    [3]劉騰:《敦煌本〈正法念處經〉寫本考和異體字研究》,浙江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4][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第六十四卷,福建莆田廣化寺,2017年。

    [5]參見周固成:《古典戲曲中的孫悟空形象演變》,《文化藝術研究》2020年第2期。

    [6]方廣:《中國散藏敦煌遺書目錄(一)》,《敦煌學輯刊》1998 年第 2 期,

    [7]劉騰:《敦煌本〈正法念處經〉寫本考和異體字研究》,浙江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8]張同勝:《〈西游記〉的成書與俗講、說話》,《中國古代小說戲劇研究叢刊》第七輯,2010年。

    [9][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第六十四卷,福建莆田廣化寺,2017年。

    [10]俞曉紅:《佛教與唐五代白話小說》,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11]張同勝:《〈西游記〉的成書與俗講、說話》,《中國古代小說戲劇研究叢刊》第七輯,2010年。

    [12]李時人編校:《全唐五代小說》第六冊,中華書局,2014年,第3315頁。

    [13]汪泛舟:《西游記源流別考——以敦煌文學為例》,《思想戰線》1992年第2期。

    [14]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游記〉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變文〉和〈唐太宗入冥記〉為中心》,《平頂山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

    [15]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游記〉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變文〉和〈唐太宗入冥記〉為中心》,《平頂山學院學報》2020 年第6期。

    [16]參見《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162頁。

    [17] 本文所引《西游記》,均出自黃永年、黃壽成校點:《西游記》,中華書局,2005年。后不一一出注。

    [18]參看陳文新、閻東平:《佛門俗影——〈西游記〉與民俗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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