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難遣是吟思——詩人沈尹默三題
一
千首詩輕萬戶侯,百年事供兩吟眸。
世人誤作書家看,寥落深衷春復秋。
——題《秋明詩詞集》其一
2023年是沈尹默(1883—1971)誕辰一百四十周年,與書法界諸種展覽、紀念活動相比,文學界則寂寥得多,無論是新文學界,還是舊文學界。人們似乎都忘了沈尹默曾是一位現代詩壇的先鋒將,也是一位舊體詩詞的守護者。據他的弟子戴自中回憶,沈尹默生前說:“我無字不入詩,為詩壇之公認,平心而論,我之成就當以詩為第一,詞次之,書法最下,世人不察,譽我之書法,實愧矣哉!”這里的“愧”,應是一種愧恨、遺憾。書名掩人,由來久矣,匪獨掩詩名,更能掩蓋品格、學問、事功。晚明人黃道周曾替王羲之惋惜:“作書是學問中第七、八件事,切勿以此關心。王逸少品格在茂弘、安石之間,為雅好臨池,聲實俱掩。”(《書品論》)王羲之一生道德、政事皆可稱述,卻僅在歷史上留下擅書之名,而同時代的王導、謝安卻以功在社稷為后人稱道,這不免令同樣雅好翰墨的石齋先生感到焦慮。中國傳統文化,素來重道輕文,政事第一,藝術居末。而書法由于形式因素的凸顯,相較于詩詞文章這類純文字載體,具有更強的遮蔽性,從而阻礙受眾對書家全幅人格、思想的了解接受,難免產生以偏概全的評價。
沈尹默詩人身份的被遮蔽,也因為舊體詩詞自白話文運動以來的整體困境;而更直接的原因,則是沈尹默詩詞作品向來散落,未有較好的整理。筆者十年前首次接觸沈老詩詞,曾撰寫論文參加2014年上海書學討論會。彼時公開出版的《沈尹默詩詞集》(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僅收作品二百馀首而已。2023年歲末,上海書店出版社推出了由戴自中編輯的《秋明詩詞集》,收錄作品一千七百馀首,含舊體詩約1250首、詞曲460首、新詩30首,厘為十七卷,是目前最完整的本子。惜戴自中老師2020年12月辭世,未能親見其面世。因擔任部分審校工作,我有幸先讀者一步品讀此書,讀罷也有一些感觸。
戴自中在《輯后記》中轉述沈尹默語:“詩逾萬。”若沈老果真寫過萬首詩,則現今留存不足五分之一,散佚過于嚴重。我雖對過萬之數持保留意見,但沈老詩才之敏捷,創作熱情之高,是可以肯定的。1939年5月,沈尹默赴重慶任監察院委員,至次年底,僅一年多光景,即創作了四百多首舊體詩(參看張劍《沈尹默〈寺字韻唱和詩〉的文獻學價值》),數量甚夥。其間,沈尹默參與了朱希祖、于右任、馬衡、章士釗、汪東、曾克耑、盧前、潘伯鷹等友朋間的“寺字唱和”,往復百疊,號為詩戰,“爭強斗險,愈出愈奇”(汪東《寄庵隨筆》)。據曾克耑油印本《寺字倡和詩》所載,沈尹默有36首疊韻詩,在唱和詩人中數量排第三。“一生難遣是吟思”,1945年所作《寓所漫題》中的這一句,恰可以用來表現沈尹默詩人的一生。
雖說書法亦可以達性情、形哀樂,但對于沈尹默而言是遠遠不夠的。沈尹默不可能離開語言文字,只醉心于筆墨線條。他更需要文字的能指與所指功能,詩以言志,擁抱、擔荷自身所處的時代,踐履傳統文人士大夫的憂患之思、淑世之懷,這些不是僅憑書法就可以完成的。沈尹默的書法不是剝離了文化撰述的純粹抄寫,而是與他的學術研究、人生吟詠、家國天下之懷的抒寫,互為一體,共存共生。
二
寺韻賡酬百戰回,巴渝煙月一孤桅。
縑緗琬琰歸何處,故國江山半劫灰。
——題《秋明詩詞集》其二
《秋明詩詞集》收錄了沈尹默發表在《新青年》上的18首白話詩,也附有《匏瓜庵小令》一卷共24首散曲。據盧前《匏瓜庵小令序》,沈尹默嘗戲稱自己的詩、曲創作為“長打短打”。于右任曾有詩贊云:“山河百戰一支筆,長打短打俱聞名。”沈老的白話新詩亦可視作“短打”,與散曲俱是偶爾為之,未嘗視為終身事業。自1925年北京書局刊印《秋明集》后,沈尹默一生主要的文學創作,端在“長打”——舊體詩詞。
此種由新而舊的轉向,自有多方面原因,其中關鍵因素有二。其一,生活環境改變。從大學校園退出,進入監察院,更多與舊式文人官僚為伍,舊體詩詞自是重要的交往工具,新文學文體相應受到冷落。其二,在舊體詩詞中,沈尹默一定程度實現了遣詞與抒情的自由,舊中寓新,融新入舊,在古老的平仄聲韻里寄寓現實人生。這一點,周作人看得最為明白,他在《揚鞭集序》中寫道,“尹默覺得新興的口語與散文格調,不很能親密地與他的情調相合,于是轉了方向去運用文言,但他是駕馭得住文言的,所以文言還是聽他的話。他的詩詞還是現代的新詩。”
沈尹默五古詩“上趣阮陶,殆與神合”(汪東評語),具有現代意識的名理糅入詩中,妥帖自然。佳構如1941年所作《雜詩二十二首》,第三首深得陶詩三昧:“人生憂患間,非病即驚老。神意固有馀,形骸難久好。白日去堂堂,悲歡跡如掃。赴此百年期,終須一日保。”第五首汲古生新,從槁枯寫松柏,未經人道:“向來愛松柏,青青終歲好。細較枝葉間,亦復有枯槁。如何持此身,不令病與老。病來有去時,老至誰當惱。”第九首以現代意識解構古典情韻:“夜雨怨巴山,巴山那得知。巴山常夜雨,未易從來詩。悠悠古人心,沉沉今日思。且莫論古今,但詠西窗時。”沈老近體詩,以清新雋永、流暢勁健為主。集中佳構如《偶有感》:“紙明窗暖蟲爭日,人去廊回葉轉風。”《次韻伯兄和張冷題研屏詩》:“江山只合驚秋雨,樓閣何曾戀夕陽。”《三月廿六日漫興》:“依城小筑花事晚,隔岸牽舟楊柳新。”《晨出行田野間有感》:“穿田野水縱橫靜,隱岸幽花細碎斑。”《客中逢九日》:“隨處菊花難自好,一時風雨苦相妨。”1920年代兩首絕句尤為淡永深雋,《猶有》:“葉下高梧一夜霜,薄陰輕冷遇重陽。秋光淡到無尋處,猶有葵花映日黃。”《晚晴》:“木落天高氣最清,小庭幽處轉通明。憑誰描取西風色,紅蓼疏花倚晚晴。”
蔡元培說沈尹默未沾染晚清以來宋詩派的習氣:“清季以來,健者好效宋體,間有一二以佻冶自喜。而君所作,乃獨不失溫柔敦厚之旨。宜乎君所為新體詩,亦復蘊偕有致。”沈老不喜宋詩派深澀奧衍那一路,而對于復歸唐音的陳與義、陸游、楊萬里等南宋詩人,卻頗多追慕取徑。汪東言沈詩“初好陳簡齋”。集中還有《雜題效放翁體》《坐雨戲效誠齋體》諸作。1939年作《讀〈誠齋集〉》其一云:“好詩那費吟哦力,搜索枯腸自是癡。兩宋三唐但不朽,幾人文字炫珍奇。”其三云:“唐賢溫婉宋尖新,風格雖殊意趣真。蠅腳弄晴詩好在,誠齋猶是眼前人。”同年還有《日日讀誠齋詩再題》:“凍蠅寒雀亦奇才,都入荊溪集里來。訴說深人無淺語,淺之又淺見誠齋。”對于楊萬里的蒼蠅詩情有獨鐘,故其自作亦有以此為題材者,1941年作《見蠅腳弄晴有感》:“誠齋不作向千載,弄腳晴窗尚見蠅。萬事悠悠空過日,世情無減亦無增。”(沈老可能受周作人影響,周作人寫過新詩《蒼蠅》及散文《蒼蠅》)《日日讀誠齋詩再題》其二云:“萬端經緯莫關渠,暇即吟哦得即書。成就素描生活史,始知文字不應無。”“素描生活史”愈來愈成為沈老后期詩歌創作的主要蘄向。
沈尹默的詩學思想,還見于1941年所作《雜吟》:“宋固有南北,唐亦分三四。……一言以蔽之,托興以言志。所貴無邪思,淺深隨文字。合作自有人,未因時代異。”又《十用寺韻呈行嚴旭初》:“若論文字關時代,未必唐賢最有名。”唐詩高峰未必不能逾越,詩歌關鍵在于抒寫時代,而不在于文字深淺。既然寫新時代,則不免用新名詞、新事物。《三十三用寺韻叔平以飛機炸彈何以不入詩來相質難旭初有詩解答遂亦繼聲》:“事繁物增字孳乳,約定俗成斯雅馴。……別裁得體明所親,其勢順于河傾海。……一言蔽之曰運用,能盡其實始成名。”雅馴與生新之間的平衡,在于運用是否得體。沈老覺得與其如“宋詩派”那樣從故紙堆里挖掘出“奇字”,不如從現實生活中提煉出“奇事”。《今詩用奇事》云:“今詩用奇事,古詩用奇字。字奇徒然奇,事奇人愿知。”故沈老1941年《小龍坎至黃桷樹道中》初寫“飛機”:“風日清新田野寬,滑桿一上乍心安。飛機又掠長空過,猛省當頭事大難。”同年又作“炸彈”詩,《戲為歌催但朱曾潘諸君和詩》:“植之詩興被炸無,行嚴投詩炸彈如。旭初應戰不含糊,我愧魚目抵明珠……”又詠“瓦燈”,有《瓦燈用退之短檠歌韻》。而《麻雀得失詩二首》當屬沈老頗為成功的嘗新之作,“博弈賢乎已,人人佩圣言……海月撈非易,門風坐有翻。不行唯九老,頂好是三元。滿貫和真辣,尖張吃最鮮……”諸多打牌“專有”名詞融入舊體,饒有趣味而不覺粗硬。沈老生前說“我無字不入詩,為詩壇之公認”,洋溢著一種敢用新詞新事的自信。
新中國成立后,沈老的舊體詩幾乎與白話詩無甚區別,《讀赫魯曉夫答美國記者問……》《湛翁以聞蘇聯發射火箭已入太陽系比于列星……》《歌頌人民公社》《歡迎志愿軍英雄戰士抗美援朝功成歸國》等作品,語淺事新,情真意切,代表了那一代知識分子對于新政權的真誠擁抱。
三
詩心盈溢潤毫心,俯仰乾坤憂思深。
海派后昆多巧匠,雕蟲篆刻等聾喑。
——題《秋明詩詞集》其三
陸維釗說沈尹默能“寫到宋代”,筆者很是贊同。“寫到宋代”應具有兩方面的涵義:其一,沈尹默于宋人帖學寢饋甚深,能由宋人上溯二王,扭轉晚清以來的帖學頹勢;其二,沈尹默承續了宋代文士書學“游于藝”的傳統,即蘇軾所言“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馀”的書與人的融通狀態。書法在古典社會從來不是獨立存在,而是通達于文人士大夫的全幅精神世界,人生實踐的各方面(道德、學問、辭章、事功等)皆能“寄跡”、“留韻”于書法之中,從王羲之到顏真卿,從蘇軾、黃庭堅到黃道周、倪元璐,幾乎無一例外。所以,陸維釗1979年才會對學生說:“我們這一輩搞書法,都不是什么‘專業’,都是順便帶帶的。從古到今,即以現代為例,已故的馬一浮、沈尹默、張宗祥先生,以及當今健在的沙孟海先生等,哪一個不是這樣?我搞的是古典文學、清詞等。”后一年,沙孟海在北京治病期間也寫了一通書信,就書法研究生教育提出意見,強調專業書家“除去技法外,必須有一門學問做基礎,或是文學,或是哲理,或是史事傳記,或是金石考古”,“學問是終身之事”。
20世紀以來,中國發生了多次新舊對抗,文化裂變,書法由翰墨馀韻上達詩詞文章、道德學問等精神世界的那根“臍帶”已被剪斷。筆墨紙硯已從日常書寫工具中退出,在當今敲鍵盤、滑屏幕的時代,要恢復傳統社會毛筆與知識生產、政治運行的共生狀態,固然不可能。然而,并不能因此就能宣告書法“今尚技”,宣告書法僅僅是所謂“國展”中的技藝競賽。在沈尹默、陸維釗、沙孟海這一代人的背影日漸遠去之后,當代書壇在“今尚技”的喧嘩與騷動中樂此不疲。“尚技”就容易“露餡”,時下專業書家每每制造笑話,因為書法的文字內容是意義載體,具有意義深度,意義深度需要筆墨技法之外的文化涵養來支撐。當代書壇于是有弱化乃至拋棄文字內容的一路發展,凸顯純形式,這固然可以作為一種藝術類型存在,然絕非書法的全部,更不會成為主流。今人仍要拾起曾經因“舊”而遭破壞的傳統,以讀書養氣、培德淑世為第一要義。書法的筆墨技法是一個基本線,達不到基本線而自詡書家、“文人字”固然可笑;過了基本線后一味在技法上絞盡腦汁、耗費精力,追隨流行書風,投展覽競賽評委之所好,則屬于舍本逐末,迷失自我。
21世紀尚未過半,中華傳統優秀文化日益復興的大趨勢是不可扭轉的,宋人書為“詩馀”的境界并非不可再現。沈尹默這一代書家,應不是中國文人書法的終結者。以書法為“馀事”,由書法通達于道德文章者,在當代書法群體中仍不絕如縷,他們在努力為古典文人書法傳統的賡續拾柴添薪,承響接流。在21世紀不時回望沈尹默,自是一項平日自修的重要功課。
2023年12月24日于海上陂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