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月27日是著名翻譯家楊苡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她的小女兒趙蘅寫下此文紀念母親。

——編者

我是你永遠傻乎乎的小妹

沒媽的日子熬了一年。春夏秋冬，一年間最寒冷的月份到了。

2023年1月6日我抗原轉陰的當天趕到南京，出租車司機帶錯了地點，沒能當晚去見她。第二天一早我走進南京鼓樓醫院干部病房，陳小妹喚醒尚沉睡的媽媽：“奶奶，北京的小女兒來看你了！”媽媽緩緩睜開眼，烏黑瞳仁格外明亮，剎那間她身子猛然一顫，顯然認出了我，興奮無比，卻只能發出無聲的“啊”，便又合上眼睡過去了。這是我們母女倆最后一次對視。

媽媽和新冠病毒抗爭了近四十天，她的名言“活著就是勝利！”印在南京各街頭巨幅滾動的廣告牌上，這是鼓舞人心的生命之光。1月27日媽媽永遠離開了我們，給她穿衣服時，才發現胸針沒帶出來，我迅速摘下自己的胸針，一枚鑲金邊綴一朵藍花的胸針，別在媽媽深藍緞子棉襖前襟上。

當無數朵摻和媽媽骨灰的紅玫瑰隨渤海浪花遠去，我無數次仰面對著遼遠天空，在心里喊著：媽媽你在上邊嗎，看見我了嗎，我是你“永遠傻乎乎的小妹啊！”

我始終覺得媽媽什么都能聽到，她洞察一切，和她在世一樣。這一年世間發生太多事了，戰爭烏云，她的翻譯同行，老朋友，各行各業杰出人才一個接一個離世。疫情后種種困境，坍塌、地震、火災……我南下八趟，重返了昆明西南聯大舊址和我的出生地重慶，還去了最遠的漠河。

還有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媽媽惦記的爸爸一本學術著作，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將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再版。

和媽媽什么都能談的，我們是煲電話粥的典型，像真正的閨蜜。談舊事，也談每天發生的新鮮好玩的事。談國事也談家長里短。談佳片有約，百看不厭的《羅馬假日》，談愛情有觸電的感覺，談媽媽寄來的包裹給我帶來的驚喜。我們自然會談去世多年的爸爸，有次我不想多聽媽媽的嘮叨，便打斷她說：“媽媽我理解您，可我是爸爸的女兒啊，他是中國一個優秀的學者，我愛他。”我公平明朗的態度讓媽媽一時語塞。媽媽百歲后，為身后事思慮很多，我們的談心很多是對我的這事那事的托付。每當這時，我就說媽媽那你就寫下來吧，可媽媽拖拖拉拉，直到2022年春天我離開南京當日，她抱我痛哭，寫下了一頁紙……

一年來太多的朋友對我的鼓勵，暖心的體貼，撫慰了我的傷痛，化解了我的煩惱。我天天蓋著媽媽為我織的毛線被，上面特意縫了一個H字頭。我穿著媽媽的棉背心，兩側她用絨布放寬了一截，現在我穿也合身。黑色短款羽絨服是姐姐給媽媽買的，我留下了，現在正好抵御北京的嚴寒。

所有的這一年對媽媽的記憶，點點滴滴都烙在心上，滾燙又幸福。有天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忽然出現媽媽的幻影，嚇了一跳。媽媽少女般脆脆的嗓音，嬉笑怒罵的表情，那活力四射、智慧、敏銳還有點調皮得意的目光，一直陪伴著我。我常會想起媽媽的一句話，一件事，哪怕是她發脾氣，對我說的那些不中聽的讓自己委屈的事，我都會暗自發笑，回味無窮。

媽媽的口述自傳有425頁，寫我出生那年的事占了9頁。媽媽懷我時丟了第一份兼善中學的工作，生我時她二十六歲，早產加難產，媽媽受大罪了！1946年8月，剛一歲打擺子的我被媽媽抱在懷里坐船從重慶出發，在甲板上喂奶，同船那么多人，只能讓爸爸和姐姐擋著。外婆說這孩子恐怕活不到南京了，我卻奇跡般活了下來。長大懂事后，我送媽媽的生日禮物上，總要寫上一句：感恩媽媽賜予我生命！

《一百年 許多人許多事 楊苡口述自傳》的稿酬打進我手機那晚，撰寫者余斌占一半，我們姐弟仨各占三分之一，對著屏幕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撥通趙薇的電話，幾乎哽咽地問她，怎么會這么多啊，會不會搞錯了？“不會，應該的，楊先生的書值！你就收下吧，你最愛媽媽，我們都知道，你好好生活下去，是對她最大的安慰！”

媽媽的心血換來的雪中送炭，確實讓囊中羞澀的我這一年輕松了許多。

這樣的人生值得一過

在我七十九年的人生歷程里，有十五年是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的，那是我桃園般蜜糖般的幸福童年。1960年我北上求學，從此離開媽媽的視野。我很幸運，媽媽的教育是開放自由的，她從不要求我有多高分數，她讓我自己選擇專業。我的興趣愛好，藝術和文學，也是媽媽的興趣愛好，媽媽沒當成畫家，讓我當了。媽媽從17歲給巴金寫信，發表劇評，我也是少年起就愛寫寫畫畫。我畫過蘋果主題的油畫，媽媽老早就許愿要為我寫篇文章，題目是《我的蘋果女兒》。我盼她快點寫好，等了好多年，最終也沒能兌現。

百歲媽媽深夜燈下倚床讀書的畫面時常浮現在眼前，她曾驕傲地告訴我疫情中她讀的書單，其中有《小婦人》。她曾在面對面采訪時說自己睡得遲，是舍不得，為了看書。媽媽把書當作生命，我起步寫作時，她就叫我多讀書，說書讀多了，落筆生花，這幾年我和讀書會的書友們一起共讀經典，更體會到這是一個真理。媽媽還說文章不要急于發表，要擺一擺，起碼擺一個禮拜，修改滿意了再定稿。我也這樣要求自己，反復推敲，字字句句，斟酌再三。

媽媽原本是反對我走上文壇的，她覺得不如畫畫安穩。后來看我走火入魔，在一篇題為《翡翠年華》的文章里說“勤奮筆耕總比干坐著好。路畢竟是人走出來的，一旦走了這條路，就不妨徑自走去。若能為自己所獻身的事業安于清貧，甘于寂寞，做人也許就能從中體味出一點價值。”我很在乎媽媽的評價，發表多了，她喜歡給我的文章打分，有回打了95分，她說不能給我100分，要不你會驕傲的。有一天她夸我:“你現在也有神來之筆了。”“就這樣寫下去，寫自己的感受。”我發在報上的文章，媽媽總要差陳小妹去復印，還打電話問我10份夠不夠。我說現在的人都不看紙質報了，她完全不理會，依然保持每天看報的習慣。

我很幸運，見證了媽媽生前寫的最后一篇文章誕生，那是在2022年4月南京，我受中譯出版社之托，約媽媽寫本書的譯后記，她答應寫，卻拖延沒動筆，媽媽102歲了，我們不敢催得太急。編排在即，我一面哄她一面給她創造條件讓她快點寫。那天她終于動筆了，我不敢打攪，小心翼翼陪在一邊。媽媽初稿總是很快，寫完還要給我念，問我的意見，再修改，還下地坐到桌邊謄寫好。我趕緊到一邊報捷似的轉告責編，讓他們一起高興。

我也是媽媽口述自傳的見證人。十年來，余斌無數次來家里傾聽媽媽憶舊，成文后，我見過堆滿床的《名人傳記》，媽媽埋頭校對，一絲不茍，刪改，添加，頁面被她畫得密密麻麻。2022年一天，余斌又來和媽媽核對老照片的說明，媽媽說怎么還沒完，我說余斌認真唄。我趕緊畫下這一老一少工作的場景。眼見媽媽的身體衰竭，余斌和譯林出版社是在和時間賽跑，讓老人等到了出版這一天！現在媽媽去天國了，她留下的最后一本書獲得這么大的反響，被這么多的讀者喜愛，她應該欣慰的，也許又會說怪話：都是你們“炒作”的。余斌卻說，楊先生說歸說，她還是開心的。也對，媽媽不止一次叮囑我要活得有價值，每一天都不能白過。媽媽問過我怕不怕染上新冠病毒，我說不怕，她說她也不怕。在媽媽面前，沒有難事，“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她真的做到了。

您還在，燈還亮

還記得那天臥在床上102歲的媽媽，揮著手臂像念口號似的說：“我們就是要獨立自強！”的情景，我馬上呼應：“當然媽媽，我就是這么做的！”媽媽經歷過戰爭、運動，諸多磨難，依然保持著對公共事件的關注和熱忱。那些年太多的災難：印尼海嘯、汶川地震、大上海保衛戰……媽媽總是要捐款的，還打電話提醒我也要捐。她這一生并不富裕，可從不哭窮，工資不高，卻很知足。她樂意慷慨幫助人，對家境拮據的同學，民間刊物的資助，從不吝嗇。

在我寫爸媽的一本書《和我作長夜談的人》序言里，我第一次提到爸爸在生前趕上國民買房的事。爸爸的教齡長，一萬元人民幣就拿到了我家第一份房產證。

這幢三層樓房位于南京鼓樓區北京西路二條巷里，我家在一層，配有一個小院子。爸爸喜愛花花草草，他和弟弟從原居住的陶谷新村移栽石榴樹過來，樹越長越高，給媽媽臥房的窗子做了絕好的屏障。爸媽在這里度過了十年浩劫，漸入暮年煥發出新的光和熱。數不清的親朋好友和慕名而來的訪客進出過這里，留戀往返的不少，來過的從此消失的也不少。

熟人司空見慣的小院從沒被“命名”，直到我畫下第一幅秋雨后落金滿院，視角從屋里往外延伸，直到綠色柵欄門。印畫片時我起名叫《媽媽的小院》。

2023年3月1日南京舉行媽媽追思會，草嬰讀書會好幾位書友專程從各地趕來出席。我帶他們看了媽媽的舊居，其中一位車巍曾為老人寫過一幅字“您還在，燈還亮”，媽媽喜歡，夸字寫得好。2022年12月20日搶救媽媽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我收到畢飛宇發來的照片，寒風中，各家都熄燈了，只有媽媽臥房的燈亮著。

媽媽生前親筆簽署將自己的房產捐給南京市作家協會。她說她無以回報國家給予她的榮譽，她要為南京翻譯文學事業做一塊鋪路石。房產移交儀式次日，我站在小院外畫下一幅畫，以此紀念。

也是元月，兩年前我在夜光杯發表了《楊苡 在女兒畫本里的媽媽》。媽媽讀后特地打來電話，她說寫得很好，很滿意，她特別驚喜我還保留攝于1957年六一兒童節的照片，地點在萊比錫蔡特金公園。照片里媽媽穿著一件米色底綠色花帶腰帶的連衣裙，含笑，雙臂抱膝，扎蝴蝶結的小姑娘側身倚在她身旁，左手伏在木凳子上。那年媽媽三十八歲，我十二歲。

親愛的媽媽，等我也到天上的那天，我們再這樣拍張合影，好嗎？

寫于2024年元月媽媽周年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