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日枯坐校龍齋中，不期《巢云樓詩鈔》如鶴而至。

未知看官意下如何，巢云樓主人汪涌豪先生操持詩家法度甚嚴(yán)。珠玉在前，可供相與賞析。

王荊公以“從言從寺”解“詩”字，認(rèn)為寺是法度所在，故詩須講究技法。作詩者，當(dāng)由法而入妙，且須通過技法，彰顯情性本體。然格律、對仗在古人非難事，詩之難，端在句法，有句法則詩在，無句法則詩遁入他體，與文不別，詩遂亡。嚴(yán)滄浪不云乎？“詩難處在結(jié)裹。”何為“結(jié)裹”？實實在在的字法句法之安排是也。古之大詩家于此皆有會心處，如杜工部云“佳句法如何”，黃山谷云“得老杜句法”。

巢云樓主人乃以學(xué)者而兼詩家，假如作詩法度不嚴(yán)，句法不講，是為勝之不武，必被評論諸家所輕，以為其詩無根柢，不耐咀嚼。潘大臨得句法于東坡，巢云樓主人則得句法于古人。觀他作詩，往往由古書及唐宋詩歌資源中鍛打而出，苦心經(jīng)營下字造語，力求不悖古人詩律，句法之學(xué)，自是其一家功夫。

試先言其用字。山谷常言杜詩無一字無來處，他自己身為學(xué)人，也實踐此道，用字講究淵源。巢云樓主人作詩，亦繼承此一詩家傳統(tǒng)，特重詞源，經(jīng)史子集書中語，皆可信手拈來，如靈丹一粒，點化成詩語。

如詩集中《讀書日示兒》：“俱下十行春水去，駕歸二酉豈遙岑。”“俱下十行”，出自蕭綱《梁書·簡文帝紀(jì)》：“讀書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經(jīng)目必記。”“二酉”，即大小酉山，相傳洞中藏書千卷，見《太平御覽》卷四九引《荊州記》。

巢云樓主人更喜化用古之詩家語。如《憶昔二十首其十》：“日白漫夸爭海立。”“海立”，出自蘇東坡《有美堂暴雨》：“天外黑風(fēng)吹海立。”又《春恨》：“零歡已自堂堂去。”當(dāng)本于薛能詩：“青春背我堂堂去。”用古語以申今情，皆能渾化無跡。

總之，古人云“安排一字有神”，巢云樓主人作詩，每下一字，皆經(jīng)反復(fù)考究，力求字字有所本，與古詩形成互文。

再言其句法。句法即一句內(nèi)部要素行布之法則，亦即句子結(jié)構(gòu)，關(guān)乎韻律、節(jié)奏、格調(diào)。巢云樓詩句式變化多端，姿態(tài)橫生，是其詩藝最吃緊處，可視為巢云樓詩法之標(biāo)簽。

巢云樓詩善用散文句法。如《憶昔二十首其九》：“每如意處/憐殘月，偶著香時/感病枝。”《三月十三日暮步至野亭》：“似虞褚筆/多門帖，如范班才/只韻章。”此種句法或受老杜《宿府》“中天月色好/誰看”一句啟發(fā)。

唐詩之典范，主于意象疊加，其弊在滯澀而氣弱，如善用虛字斡旋，則可收氣機流轉(zhuǎn)、詞調(diào)婉轉(zhuǎn)之效。巢云樓主人精于此道，手法變幻多端，其勁折拗峭處，近似山谷“已回青眼追鴻翼，肯使黃塵沒馬頭”等健句。

巢云樓主人善于處理句法與章法之關(guān)系，精心經(jīng)營起句與結(jié)句。試舉一例以驗之。其《又登黃鶴樓》云：“晚怕隨春上綺樓，君山念遠(yuǎn)恨難收。書生放蕩千鐘酒，倦客飄零萬古愁。雁斷云瞑迷阻路，蕪平雨急誤歸舟。思追一棹誰知我，卷盡重簾付鷺鷗。”全詩以“卷盡重簾付鷺鷗”收束，寫出一時情景如畫，有悠然不盡之意，此即宋人所謂“斷句輒旁入他意”法。此法原創(chuàng)于杜工部，其《縛雞行》末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宋人極賞此格，紛紛加以規(guī)摩，如黃山谷作《水仙花》詩，云：“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陳無已云：“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fēng)無樹不鳴蟬。”巢云樓主人深悟杜詩之妙，故亦能出此警策之句，與黃陳可稱同工。

《巢云樓詩鈔》一集，清詞麗句，絡(luò)繹奔會，可賞嘆者比比皆是，篇幅所限，只能舉其犖犖大者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