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劇展”進入“體驗業”時代
2023桂林藝術節上,《山海經》中的“神獸”與小觀眾互動 張苑 攝
1944年春,由歐陽予倩、田漢、熊佛西等人發起的西南第一屆戲劇展覽會(以下簡稱“西南劇展”)是一個超大規模的戲劇節。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日子里,竟有幾十個各地劇團克服種種困難來到廣西桂林,演出數百場話劇、戲曲、歌劇,持續3個多月,不但在當時令人嘆為觀止,而且幾乎成了世界戲劇節歷史上一個空前絕后的現象。2022年,桂林市與中央戲劇學院合作舉辦的以戲劇為核心的“桂林藝術節”,讓這個本已淡出人們記憶的“節”又開始有了“續寫”。
中國古代并沒有“戲劇節”的說法,雖然一直都有節令性的公眾演出活動,但大多只是作為廟會、集市等宗教、商業活動的一部分而存在。獨立的戲劇節在歐洲則源遠流長。2500年前的雅典有一群人類歷史上最重視戲劇的人,但當時的經濟條件決定了不可能養一批專業戲劇人長年做戲,只能每年用一段時間來辦戲劇節。這是農耕業為主的前現代社會的共性,那時戲劇只能“過年過節不過日子”。后來,在工商業發達的現代城市里,戲劇演出成為日常的活動,節令性的戲劇節就不再那么需要了。眾多劇場長年運作相互競爭,讓觀眾自主選擇劇目和時間去看戲,是大多數現代化都市的常態。短期內進行集中展演的戲劇節雖未絕跡,一般卻只存在于沒有常態劇場演出的鄉村。桂林的西南劇展倒是在城市舉辦的,從性質上說依然是前現代社會的產物——那里沒有長年運營的劇院。
不過,不少常年有戲看的現代都市在進入后現代時期以后,也辦起了戲劇節來錦上添花。原因之一是旅行成本降低了,劇團跨地域交流更加便利,各地觀眾希望在常見的劇目之外還能看到“外來和尚”的新戲。1988年我在紐約大學讀博時,在第一屆“紐約國際藝術節”一個月的展演時間里看了38出戲,創下我一生最得意的觀劇紀錄。但那個節上也聽到很多不同意見,最集中的一個是:常住人口800萬的紐約本來就是演藝之都,每天都有百余場賣票的專業演出,可以說紐約每天都在“過年過節又過日子”,哪還用另外再去辦什么“節”?那以后就真的再沒舉辦過第二屆“紐約國際藝術節”。覆蓋全市的節沒了,可各種規模小一點的節還是有的,其中最著名的是林肯表演藝術中心一年一度的暑期藝術節。那里既有錦上添花的外國特邀名劇、明星,更有雪中送炭為低收入社群免費演出的音樂、舞蹈、戲劇,有些就在藝術中心的露天廣場上搭臺演出,也有些把戲送到附近中學的劇場去演,都以服務當地社群為宗旨。
像這樣“過年過節又過日子”的劇壇盛況,以往國內只在北京上海等地偶爾可以見到,大多數城市沒有。但幸運的是,需要戲劇節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我國也出現了:學戲劇的人越來越多,遠遠超出了專業劇團的需要,如不想完全改行,就必須在現有的劇場演出之外另辟蹊徑。曾因《第三次浪潮》而聞名的美國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早在1970年的《未來沖擊》中就預言,繼制造業之后服務業會更繁榮,但之后又將興起一種代表社會發展更高水平的經濟——“體驗業”:
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富裕和多變,這個趨勢改變了人想要占有物品的老習慣。消費者以前購買物品時所用的那份認真和熱情現在被用來購買體驗。在今天,體驗一般還是作為傳統服務的附加物搭著出售的,這種體驗就好像是蛋糕上的奶油。但是當我們進入未來的時候,越來越多的體驗將會為了它們自身的價值而單獨出售……我們正在從一種“腸胃經濟”轉向一種“心理經濟”,因為腸胃需求的滿足畢竟是有限度的。
托夫勒50多年前的大膽預測在我國也開始應驗,近年來我國也加速發展起了“體驗經濟”。以戲劇為核心的“體驗業”不斷擴展,從業者越來越多,“斜杠”藝術從業者、業余愛好者,以及還在高校就讀的藝術生就更多了。他們很多都有強烈的需求,要在難得一遇的示范性戲劇節中得到新的體驗與啟示。從這個角度看,重又興起的后現代戲劇節與前現代的西南劇展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相似之處,即都是服務大眾的文藝展演,而不是老百姓消費不起看不懂、圈內人自娛自樂的“精英派對”。今年舉辦的第二屆“桂林藝術節”也延續了79年前西南劇展的傳統。此次參加展演的雖有好幾個國外來的劇目,但沒有一個是高價請來的明星團隊,都是由國外戲劇院校的學生出演。此外,桂林藝術節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部分,那就是由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教育系主導的,在桂林許多小學開展的普及性戲劇課。
戲劇教育的普及對于戲劇的發展特別重要。隨著體驗業的加速發展,今后的戲劇節中還應不斷加強教育的比重,正如西南劇展的發起者之一熊佛西于90多年前,任國立北平藝專戲劇系主任時在河北定縣做的那樣。1932年,熊佛西接受晏陽初“中華平民教育促進總會”的邀請,去定縣農村開展普及性戲劇教育,帶去的主要是他反映農民生活的一系列話劇。農民在看了由“平教會”職員組成的“表證劇團”的演出后,興奮得自發組織起好些村劇團,要城里來的老師教他們上臺“演自己”。一時間農民戲劇蔚為大觀,轟動全國,甚至吸引了耶魯大學著名的戲劇教授迪恩慕名前來,在寒冬臘月里跟農民一起露天觀劇。
定縣農民戲劇實驗因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而終止了。在此之前的那5年里,農民基本上也是在農閑的時候學習演戲,即便有更好的戲劇模式也不可能長年開展。現在,國內不少地方已經出現了以農民演員為從業者主體的文藝演出,這當然是好事,不過目前絕大多數這樣的景觀演出中,農民演員只是走走過場的龍套,而不是當年定縣的農民演員用心塑造的,像熊佛西、歐陽予倩劇中“王四”“鋤頭健兒”“車夫”等那樣充滿個性的更為理想的戲劇形象。
熊佛西后來成為上海戲劇學院首任院長,歐陽予倩則擔任了中央戲劇學院第一任院長。兩位老院長都是人民的戲劇家,都為民間戲劇做出了巨大貢獻。如今看來,他們當年的經驗并沒有過時,反而能給我們辦好今天的戲劇節帶來更多啟示。現在提倡文旅融合發展,其實從城市做起最有效也最經濟。城市吸引游客的一個好辦法就是辦大眾化的戲劇節,在展演各類戲劇的同時,還可以通過“戲劇+X”開發各種各樣的體驗業。例如,旅游業需要大量導游和各類服務人員,如果也能學點表演,把傳統的第三產業變成融入戲劇元素的特色體驗業,就能把熱鬧擁擠的“過節”延長為細水長流的“過日子”了。
(作者系上海戲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