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山黑水之間書寫深沉熱愛 ——新世紀吉林生態文學創作
近代以來,隨著工業文明的不斷發展和社會生產力的飛速提升,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愈發激烈。從自然科學到人文社科領域,生態問題日益受到全球范圍的廣泛關注,生態文學的創作和研究也在文學領域方興未艾,形成持續至今的文學創作潮流。
吉林省自然生態資源優越,四季分明,河湖水系發達,地形地貌多樣,野生動植物資源十分豐富。白山黑水、蒼松挺拔的自然環境孕育出無數美麗的生靈,也為作家們帶來源源不斷的生態文學創作靈感。新世紀以來,吉林省生態文學創作成果斐然,涌現出了一大批優秀生態文學作家和作品,如胡冬林的《青羊消息》(2001)、《野豬王》(2010)、《金角鹿》(2017)、《山林筆記》(2020);任林舉的《玉米大地》(2005)、《虎嘯》(2021);趙連偉的《尋訪東北紅豆杉》(2023);王懷宇的《血色草原》(2019);李謙的《大風口》(2022)以及《樹上有只“稻草貂”》(2023)等。這些生態文學作品題材豐富,體裁涵蓋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等多種文體,廣受讀者贊譽和社會好評。這些作品用質樸清麗的語言描繪出吉林山水的動人畫卷,表達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理想,從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開始,逐步深入了解生態系統循環運轉的每一個環節,思考現代人與自然是怎樣的關系,又該怎樣相處,最終導向觀照自我生存、生命的意義等終極問題,追求生活的審美、詩意的棲居。
深入野地,與人為善
新世紀吉林生態文學描繪了“融入野地”進程中,人與人關系的和諧與交融。上述生態文學作品的敘述展開之初,故事的講述人往往是在他者的帶領下,走出自己長期習慣的原有的生活環境,開始邁向自然的懷抱。從身份上來看,這些“引路人”多為林業局的保護者、高校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或當地熟悉自然山林的居民,尤其以曾經風光的老獵人為主。他們不僅有豐富的生態知識,更在人類難以近距離接觸珍稀野生動植物,日益遠離自然的時代,書寫了案例故事。如《尋訪東北紅豆杉》中的劉場長、周教授,《虎嘯》中負責收購虎皮虎骨的藥廠員工等。對于生態保護、自然環境這些重大命題,他們中間有的人有熱情,擁有從高等教育中獲取的知識;有的人有故事,掌握著祖輩和自然山林教會他們的屬于山林自然的別樣智慧。生態文學探索的重點是展示人與自然的關系,但生態文學作品的開端卻往往是人與人的接觸,刻畫的是敘述者們在初識、融入自然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在探索自然生態奧秘的過程中,作品中其他出場人物的觀念言行,對敘述者形成自己的生態意識通常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在被動接受他者生態觀的過程中,敘述者的態度或受啟發或持懷疑,這些主觀意識活動的軌跡,其本質正是敘述者生態觀念的隱晦表達。在《尋訪東北紅豆杉》中,通過周教授和古樹紅布的往事,賦予了古老的紅豆杉令人敬畏的氣質,古人對其膜拜有加,現代人在對紅豆杉進行研究保護工作時,同樣不敢輕易冒犯。文章的結尾,作者將挺拔高大的紅豆杉視作廣袤長白山森林中的王者,稱它們為“百樹之王”,這背后隱含的“萬物有靈”“敬畏生命”的生態理念,早已在周教授的往事里展現得淋漓盡致。除了作為故事講述者的領路人,遠離都市喧囂、人煙稀少的自然環境里,人與人的關系似乎承載著人與自然理想關系的預演,那是真正的和諧與從容。在自然遼闊的懷抱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發趨向簡單化,不再充滿現代社會中復雜的人情世故、各種算計,而是成為通力探索的伙伴甚至師徒,大家互相學習,交換彼此的知識,更在探索的旅途中不斷向大自然求教,時時記錄發現的新鮮事物乃至哲學思考。在這片遼闊的天地里,人們懷抱著相同的理想、責任與使命——熱愛自然、了解自然、保護自然,在相處的過程中暢談彼此的人生經歷,從交流中不斷激發出新的靈感。正式探究人與自然的關系之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首先達到了和諧。
胸懷山河,觀照自然
其次,新世紀吉林生態文學以“第三者”的旁觀視角,重新審視人對自然的情感與態度,表達如何以文學方式重構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在漸漸深入自然、人際關系達到和諧之后,自然風貌與動植物乃至微生物的故事,逐漸攫取了探索者們的心弦,一草一木的萌發生長,一只野生動物的活動軌跡,都對邁入自然王國的人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通過人類對自然了解程度的不斷加深,站在近似于“第三者”的旁觀視角,探索者們考慮的問題也愈發復雜,在龐大和諧的生態系統中,人類究竟處于什么位置?人類如何與自然相處?對同處這個星球的所有物種,人類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在呼喚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時代浪潮中,文學應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加入這一過程?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又站在什么樣的位置?在許多生態文學作家看來,文學應該毫不例外地成為承擔責任的重要載體。面對一連串的問號,他們在了解自然之路上不斷思索,并用文字清晰地呈現出他們的思考過程及結論,用文字考量著如何以文學方式重構人與自然的關系,表現人對自然的尊重、人對自然的態度和內省。《虎嘯》將虎作為整個自然界的代名詞,使得人與整個生態圈的關系具象化到范圍更小的“人與虎”關系之中,“無疑,虎是自然的象征、自然的精魂、自然的隱喻。如果我們不把虎看成虎,而是看成自然,過去和現在發生的一切,便都有了正確認識、理解的基礎。”宛如宇宙中規律運行的天體,在統一的星系之內又葆有各自的軌跡,二者的位置若即若離,偶然交匯,對于虎的完整一生而言,人類絕大多數時刻處于“第三者”旁觀的視角。書中將人類走向平原土地、野生動物退入山林的分隔稱為“一份協議”,“一份沒有協商、沒有文字、沒有明確邊際的協議,遵從的完全是不可說破、不可說盡的天意”。在這個人類不斷擴張、動物愈發退縮的進程之中,人類的情感、理念及行為總是起著主導作用。人的因素總是變化最大、最快的,而虎則是和自然本身一樣,基本處于平穩、恒定的狀態。因此,人與虎的偶遇,往往源自人類主動進入虎的生存范圍,人與虎沖突的發生,也多起因于人類對虎生存領地的入侵甚至是對虎的主動攻擊,正如生態問題越發尖銳的直接原因是人類對自然越發頻繁的掠奪與破壞一樣。對于人和自然關系中的每一個環節,作者都保持著十分謹慎的態度,從不妄下論斷,在全書的最后部分,作者強調:“就像我們沒有真正學會與自然相處一樣,我們也還沒有學會與老虎和諧相處。”在這部關于東北虎的長篇報告文學中,關于我們曾經因為老虎而獲得的利益和榮耀,關于懲戒和報復,關于索取與償還,關于警醒與反思,關于冒犯與敬畏,關于仇怨與恩惠,關于自覺和不自覺的碰撞與沖突……一切都需要重新審視和定義,同理,過去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對自然的情感和態度,對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豪情與壯舉等等,也需要隨著時代和人類認知水平的不斷改變,進行重新的審視和定義。
隱入山林,求索心靈
此外,新世紀吉林生態文學創作批判人與自然生命的對立、尋求人與自然生命的融合,從而引導人走向審美生存的境界。在深入了解自然、融入自然,并在日復一日的走訪中深切體會到自然的和諧與精妙之后,人總是會面對一個更加復雜的問題,那就是人類如何自處,也有作家將這一過程描述為“一個作家,應該寫對自己的心靈有營養的作品”。對于作家而言,長期浸染山林中的靜謐安寧,有大量時間與自己相處對話之后,重新審視自己的創作時往往會產生新的困惑和突破。從親眼觀察、近距離接觸自然萬物繁衍生息,到回歸內心世界、自我的精神世界,胡冬林的生態文學書寫也記錄著個人心路歷程,真的好像是“活到一定程度,人就靜了”。《山林筆記》皇皇巨著百余萬字,自2007年一直書寫到2012年,正好處在人類與自然的沖突越發激烈,然而絕大多數人尚未意識到我們與自然的相處早已出現問題的時刻。人類正在被不斷膨脹的欲望驅使,破壞著整個世界的平衡。作為一本日記體的散文,作者不僅將其當作寫作素材的重要積累,記敘每天出入山林所見所聞的動植物習性,人與動物意外互動的趣事,更有許多關于創作靈感的計劃設想、每日工作安排,以及對自己現有生活與內心世界的思考和反思。他從探求自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出發,進而向內求索人生的真諦。更巧妙的是,作品的行文之間運用了一種好似在與自己對話一般的口吻,因此讀者在閱讀時,便能夠更為直觀地感受到這位生態作家的平和與幽默風趣。胡冬林用娓娓道來、生動活潑的語氣批判著人與自然生命的對立、尋求人與自然生命的融合,從而引導人走向審美的生存,在他的精神世界中,美最終與人的生存和生命融為一體。在環境與人類生存發展的矛盾尖銳到最高峰的時刻,用溫柔的筆調堅持喚醒人們對環境問題的重視,對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追求,以及對個人內心世界和諧與平衡的向往和努力。有的人稱他為“在長白山的秘境中,一個人拋棄了所有的人”。越來越深入的習慣于長白山寧靜祥和的世界之后,他更想遠離城市的喧囂、遠離復雜的人際關系、遠離俗人,他想在山中寧靜地活著。在多次進山考察的過程中,胡冬林發現“進化既偉大而又神奇,當極度孤獨的動物找不到同類做伴時,有時會轉而去尋找其他同樣孤獨的異類動物做伴,用彼此相通的姿態交流或是默默相伴,往往也能產生深厚的友情甚至帶有愛意的深深依戀之情,這種情誼遠比人類之間的情誼更單純更專一”。或許從這時起,他已不再畏懼人類通常定義下的孤獨。森林中的長夜不適于獨居,適于悟,頓然領悟時山林中全是道理,他從山林中不斷汲取自然的智慧,并進一步充盈自己的內心世界,在躁動的年代中始終保持最初的和諧寧靜。
最后,新世紀吉林生態文學創作是以文學助力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講好中國生態故事的有益探索。以“天人合一”為代表的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理念,自中華文明誕生伊始便深深植根于中國人的精神文化世界中。十八大以來,隨著“美麗中國”、“生態文明建設”以及“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等中國特色生態文明思想的廣泛傳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觀念也越發深入人心。坐擁長白山、查干湖,毗鄰內蒙古草原,“東有虎豹,西有白鶴”的吉林省,擁有得天獨厚的生態環境優勢,在發展與改革的進程中積淀了綠色發展的厚重底色,也為生態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無限的靈感,一批優秀的作家或是成長于這片白山黑水之間,或是被這驚艷世人的自然之美所震撼,懷著對這片沃土的深沉熱愛,書寫下一部部動人的吉林生態畫卷,共同匯成新時代中國生態文學創作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作者吳景明系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徐瑞琳系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2022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