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劉碩良前輩離世的消息，我不愿相信，或者說不愿接受，不能接受。這是一個生命力多么旺盛的老人啊！他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老天應(yīng)該再給他幾十年，讓他繼續(xù)陪伴我們前行。他即使在后面看著我們，也會讓我們力量倍增。有他在，那個輝煌而理想的時代仿佛就離我們不遠。

劉老不是我的領(lǐng)導(dǎo)，也不是我的老師，甚至連同事也算不上，但又什么都是。近40年來，我一直生活在他的關(guān)懷中。我的每一個小小進步，身后都站著他，而他的每次華麗轉(zhuǎn)身，我?guī)缀醵际且娮C者。

劉碩良(1932-2023)

一、初見于美好時代

初次見到劉老，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時我在杭州大學中文系就讀，他來開組稿會議，浙江與外國文學有關(guān)的人士基本上都到場了。作為外國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我們也受到了邀請。當時的漓江出版社，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座圣殿，現(xiàn)在出版社的老總來到我們面前，我們甚至有點誠惶誠恐。進入會議室，只見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人正忙著給大家分發(fā)水果。有人告訴我們，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劉碩良先生。

劉老沒有架子，所以我們會后就留下來跟他攀談。我的師兄吳笛當時已小有名氣，劉老熱情地向他約稿，我忍不住也毛遂自薦，向他推薦第一個獲諾貝爾獎的詩人普律多姆的作品。我知道漓江社正在開發(fā)這套叢書，希望自己能夠加入。他聽了我的介紹，當場拍板。后來我問他，這么重要的書，你怎么放心讓一個還沒畢業(yè)的學生來譯。他回答說，你的導(dǎo)師已經(jīng)替我把關(guān)，能考上他的研究生的，我都放心。當時，我的導(dǎo)師飛白先生正在替漓江社編寫《外國名詩鑒賞詞典》和《詩海》，劉老極欣賞飛白師的學術(shù)水平和翻譯質(zhì)量，早就想把我們師生“一網(wǎng)打盡”。后來他也的確達到了目的，我的師兄師弟很多都成了他的譯者。普律多姆的作品我選編翻譯了近三年，取名為《孤獨與沉思》，出版后受到了讀者的認可，粗略統(tǒng)計，被百種以上的報刊和出版物轉(zhuǎn)載或選發(fā)，包括《讀者》。

二、十多年一路追隨

畢業(yè)后我去了深圳。當時，深圳的印刷設(shè)備和技術(shù)在國內(nèi)領(lǐng)先，各地出版社的重點圖書或精美畫冊都要來深圳印刷，“漓江”也不例外。劉老每次來，都會聯(lián)系我。他是找?guī)褪郑沂前輲煾浮Ｋ趶S里看校樣往往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在路邊小店隨便吃點東西，回到旅店繼續(xù)看稿。他不懂外文，但對外國文學的感覺非常好（這一點也是神了）；對文字也很敏感；非外國文學專家，整體把握能力卻很強。那段時間，我儼然是“漓江”的編外人員，同時也繼續(xù)替“漓江”譯書。這種美好的合作讓我非常享受，也在業(yè)務(wù)上獲益匪淺。然而有一天，劉老向我宣布，他離開“漓江”了，要去南寧創(chuàng)辦一本雜志。很快，他就帶著新出的創(chuàng)刊號來找我了，希望我能替這本叫做《出版廣角》的雜志編譯一些國外文化新聞和書訊等。我當時剛好訂有法國的《讀書》雜志，里面的很多內(nèi)容都適合《出版廣角》，尤其是該雜志評選的年度二十佳圖書，我每年都編譯，很受歡迎。后來我去法國，劉老要我去找選題的同時，也做些采訪，說能譯能寫還不夠，還要會收集信息，多交朋友，這些將來都是很重要的資源。在劉老的鼓勵下，我在法國采訪了很多出版人和作家，除了在他的雜志上發(fā)表外，也在其他報刊開了專欄。

就在《出版廣角》辦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劉老又華麗轉(zhuǎn)身了。新千年過后不久，他又帶著一本新雜志來找我。只是，這本叫做《人與自然》的雜志不再與文學有關(guān)，甚至與出版和書都無關(guān)。不對，劉老說，這本雜志其實面更廣，也更靈活。他讓我去找和大自然有關(guān)的外國圖書和報刊，編譯、介紹都可以。我在法國的《周末三日》雜志上發(fā)現(xiàn)了一篇關(guān)于《我的野生動物朋友》的介紹，圖片非常驚艷。劉老看了以后，出版人的直覺就來了：怎么不把這本書引進來出版呢？他馬上安排人去談版權(quán)、翻譯。開印之前，我問他準備印多少冊？他說五萬。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劉老就是劉老，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和判斷。書出版之際，他請來了作者，幾個月后又把書中的主人公小蒂皮也請來了，在國內(nèi)掀起了一場“小蒂皮”狂潮。第一次印刷五萬冊很快告罄，連忙安排重印。最后，該書銷售了恐怕連五十萬冊也不止，連海峽對面的出版人也被驚動了。這事讓我反思了很久，作為一個出版人，我怎么就沒有這種判斷力呢？這么好的選題為什么會視而不見？現(xiàn)在我想，我也用不著自責，有的山，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翻越的。

《我的野生動物朋友》的巨大成功，讓他立即動手組織相關(guān)選題，很快就推出了《尋找瀕危野生動物》《樹頂世界》《貓鼬情懷》《荒漠天使》等。值得一提的是大型畫冊《遷徙的鳥》，那是法國兩位攝影師花了多年時間把大雁養(yǎng)大，然后乘簡易飛機與大雁一起飛一起拍攝的。我先在巴黎看了紀錄片，那種美，那種震撼，讓我終身難忘。我馬上向劉老報告，并預(yù)先告訴他版權(quán)費可能會很高。劉老說，既然好，那就不惜代價。然而法國出版社卻對我們不放心，要求中譯本的印制達到相當高的要求，尺寸不能改，色彩不能偏。劉老氣吞山河地告訴我，你對他們說，我們的印制質(zhì)量一定不會比他們差，甚至有可能比他們的好。他們的很多畫冊就是在中國印的。果然，中文版出來后，質(zhì)量完全不遜色于法文版。

在雜志方面，他一方面替《人與自然》約請奚志農(nóng)等國內(nèi)一流的野生動物攝影家和環(huán)保人士撰稿，另一方面對接世界，把目光瞄準國外的同類雜志，介紹和引進新的環(huán)保理念，講述全新的人與自然的故事。我在法國發(fā)現(xiàn)一本叫做《野生大地》的雜志，不但內(nèi)容出彩，而且圖片非常精美。劉老說，我們不要滿足于小打小鬧，去跟他們談合作，不僅僅是交換稿件，還可以在資金、人員和出版方面進行探索和嘗試。我約了很久，終于見到了主編，對方非常感興趣，最后終因各種復(fù)雜原因沒能如愿，但劉老的遠見卓識到現(xiàn)在也不過時。

三、“碩良文化”與文化人碩良

2004年，劉老竟然去北京成立了碩良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我不理解他都七十多了為什么還要去“北漂”，但我知道出版是他唯一的愛好，也是他生命的意義。每次轉(zhuǎn)型，他都會傾注自己的全部熱情和力量。他住在老國展旁邊的左家莊，我每次去北京出差，他都要我住在他租的套間里，方便晚上聊天。他在北京資源多，很快就打開了局面，做了很多成功的書。有不少書，他知道市場回報不會太好，但只要有價值，他就愿意投入。看到好的選題，他就眼睛發(fā)亮。他和作者、合作的出版社都相處得很好，大家都愿意替他做事，因為他不會光替自己著想，首先會考慮對方的利益和感受。他骨子里就是個文化人，所以才會在那種艱難的環(huán)境下去做那些艱難的書。他從不氣餒，我從來沒有聽見他發(fā)牢騷，而是永遠面對現(xiàn)實，想辦法去解決問題。我出國定居后，跟他聯(lián)系少了，只知道他回廣西了，直到有一天，他打了越洋電話來，欣喜地告訴我，老東家漓江社又要有大動作了，要我趕快提供選題，把能用的稿子都給他。我簡直不敢相信，快八十歲的人了，熱情還那么高，還那么拼。我想起了當年跟他跑印刷廠，跑書刊批發(fā)中心的情景。其實他那時就已經(jīng)不年輕了。

2014年國慶，我專程去南寧看望他。他那時身體有點不好，腿腳也不方便，我知道他肯定會留我在他家住，便謊稱當晚的飛機就要回去。我在他家待了大半天，黃阿姨忙前忙后，給我做好東西吃。劉老則帶我參觀他的書房，到處都是資料和書稿，旁邊放著剪刀和放大鏡。他正在編廣西文史資料，我說這方面我是徹底幫不上忙了。在客廳巨大的書架前，我又看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出版的那些好書和無數(shù)獎狀，不禁回想起與他相識的美好時光。眼前的這個老人，他是幸福的，見證和參與了中國出版的輝煌和發(fā)展；他也是富有的，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奇跡，留下了那么多遺產(chǎn)。那次告別，我答應(yīng)他以后每年去會看他，但屢屢食言，只是不時會給他打電話。他卻不斷地給我驚喜，《三棲路上云和月》《春潮漫卷書香錄》《與時間書》相繼出版，總結(jié)了他數(shù)十年的出版經(jīng)歷與成就，其中還收入了我當年寫給他的信和我們同學去漓江社拜訪他的照片。

2020年的一天，他突然來電話，幾乎是哭著對我說，黃阿姨走了。從此，他自己的精神好像也垮了，身體每況愈下。那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旖o他打電話。他接受不了與他相濡以沫幾十年的老伴離去的事實。疫情當前，我很擔心他的生活。他因糖尿病雙目漸漸失明，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而我又如何安慰得了他？對一個以文字為生、視書為命的人來說，看不見了，等于生命被抽空了。去年他過九十大壽，我察覺到他的情緒有點低落，便請我的導(dǎo)師、他的老朋友飛白先生給他打個電話。飛白先生比他還年長幾歲，讓兩個九旬老人敘敘舊情，互相鼓勵，對他來說應(yīng)該是一個很好的安慰。飛白先生聽從了我的建議，給他打了電話，兩人聊得很親切。回頭想想，這應(yīng)該是這么多年來我做的最得意，也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