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喜儒:懷念導師秋山駿
秋山駿先生去世快十年了,我很想念他,總覺得他沒有走遠,眼前常常浮現他酒后微醺的笑臉。
初見先生,是1990年秋天,他參加日本作家代表團到中國訪問。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處處感到新奇,眼中閃著孩子般天真興奮的光。在中日作家座談會上,問及日本文學流派、思潮、動態或作家作品時,團長、小說家三浦哲郎先生就請秋山先生回答。他高屋建瓴,言簡意賅,三言兩語就能把問題說得一清二楚。不僅中國作家,連在座的日本作家也頻頻點頭,表示贊許欽佩。
一路上,我曾就日本的中間文學、“新人類”文學、歷史小說與時代小說的區別,特別是有爭議的作家與作品等敏感問題請教先生,他的回答總是毫不隱諱,一針見血。很明顯,先生對于這些問題都曾認真地思考過,胸有成竹。比如在日本文學中有歷史小說和時代小說,它們都以歷史為題材,如何區分界定?他說歷史小說是純文學,是用現代目光解析歷史,依靠的是知性。時代小說是通俗文學,用民族神話夢想和英雄故事構建歷史,依靠的是想象力。在交談中,我發現先生目光犀利,學養深厚,對日本文學史、西方文學史,了如指掌,是日本近現代文學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但他如同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如果不問他那一畝三分地都有什么奇花異草、瓜果梨桃,他就像個悶葫蘆,一聲不響。
那年秋天,先生回國后撰文說中國使他感到親切,他愛上了中國,并且在《文學1991》的序言中說:“我到中國訪問時,中國作家協會的陳喜儒先生全程陪同。他開朗幽默,對日本文學有很深的研究造詣,且熟悉日本現代文學。我問他怎樣研究日本小說,他說通過閱讀獲芥川、直木獎的作品,還有日本文藝家協會編選的各種小說集,即可大體把握日本文學的動向。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仿佛冷不防被人打了個耳光,面紅耳赤,兩眼冒金星,因我就是那套叢書的編者之一,但在窘迫的同時也竊喜:是嗎?這套選集如此重要嗎?……”
先生所說的叢書,是由日本文藝家協會每年編選一卷的《文學》,后來又增加了《代表作時代小說》《現代小說》《暢銷短篇集》等系列。我一直很重視這套叢書,不管新舊,看到必買。因為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不管怎樣努力,也無法把日本當年發表的全部小說都讀完,借助編者慧眼,一冊在手,萬千氣象,盡收眼底。
當時我所供職的中國作家協會的各級領導,都很重視對日的文學交流,邀請日本作家,大都是在文學史上有定評的大家名家,或者如日中天的文壇新秀。為了及時了解日本文學最新動態,保持高層次高水平穩定的交流態勢,我們不僅要瀏覽日本友人寄贈的《海燕》《群像》《新潮》《世界》《小說新潮》等雜志,還不惜重金,訂閱了《朝日新聞》《文藝春秋》《文學界》等報刊和部分重要圖書。但我不知道先生是《文學》叢書的首席編委,只是實話實說,沒想到先生很高興,不但在序言中談及此事,還親自到文藝家協會翻箱倒柜,為我補齊了這套書中所缺的各卷。從此以后,每年選集出版,先生都寄我一冊,直至病故。
秋山先生生于1930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法國文學系,曾任新聞記者,東京農工大學、武藏野女子大學教授。1960年,他的評論《小林秀雄》獲《群像》新人獎,一舉成名。他的著作不多,有《中原中也評傳》《想象的自由》《無用的告發》《步行和貝殼》《鋪路石的思想》《人生的檢驗》等十余本,是日本文學史上被稱為“內向一代”作家群的代表評論家,以探索精神的起源而著稱于世。他的文章樸素簡潔明快,單刀直入,犀利辛辣,既有評論家的深刻、縝密、凝重、敏銳、淵博,又有散文家的精致、激情、真誠、坦蕩,風格獨特,自成一格。
大約在1991年前后,中日兩國作家在座談中經常談及純文學,但在理解上卻大相徑庭。比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山崎豐子的《浮華世家》,渡邊淳一的《花葬》等,中國作家認為是純文學,而日本作家卻認為是大眾文學。把中日文學稍加比較,就會發現,中國的所謂純文學,大部分屬于日本大眾文學的范疇,中國的通俗文學與日本的大眾文學大體相同。這種概念和內容的交叉和混淆,成為中日文學交流的誤區,所以我想,只要搞清什么是日本的純文學,就可以掃除交流中的暗礁。1995年春天,我寫信向先生請教:日本純文學這個概念是誰,何時提出來的?是否有準確的定義?日本純文學的主要特征是什么?目前日本純文學的狀況如何?
信寄出后,我又后悔不迭,因為在先生的著作中,未發現與此有關的文章,想必不在先生研究的范圍之內。而且我提出的這些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需要花費很大精力,查閱大量資料,才能得出結論,但覆水難收,只好聽天由命。
沒想到,僅過一個多月,就收到先生從東京發來的洋洋近萬言的特快專遞。估計先生接到我的信后,馬上停下手邊的一切工作,全力以赴,解答我的問題,他說:
純文學沒有定義。這個概念最早是由詩人、評論家北村透谷(1868—1894)在《何謂干預人生》(1893年)一文中提出來的。
那么,什么是純文學呢?
橫光利一(1898—1947)在《純粹小說論》中說,純文學就是私(我——作者注)小說。
久米正雄(1891—1952)說“一切藝術的基礎都是‘私’”,所以作家赤裸裸地、原汁原味地描寫“私”,才是藝術的正道、基礎、真諦。
小林秀雄(1902—1983)在《私小說論》中也說,描寫“私”,就像盧梭的《懺悔錄》一樣,是文學新的發現。描寫“私”,就等于不斷地探索“我是什么”。盡管私小說是作家描寫自我的作品,但又不完全局限于作家個人的生態、感覺、日常瑣事。私小說作家真正的追求是以自己為素材,探索人生的底蘊、生存的真正價值和意義。
以上關于純文學的討論原本是某一時期文學高峰論壇上的特殊話題,是極為冷僻孤獨的思考。一般的讀者和知識分子可能沒有一個人想過巴爾扎克、司湯達、托爾斯泰、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是“通俗小說”……
戰后,即五十年前,純文學等于私小說的說法就已經消失。我認為現在日本所說的純文學,在概念上與中國的純文學可能沒有太大差別。
收到先生的信后,我馬上譯成中文,摘要發表在《光明日報》(1995年7月19日)和《文藝報》(1995年9月29日),以期使更多的人了解什么是日本的純文學。先生也把這封信發表在《群像》雜志,并收入他的散文集《一粒沙子的記錄》中。
1996年秋,我應邀赴日進行中日純文學比較研究,并請先生做我的指導教授。說句老實話,在先生訪華之前,我沒看過他的文章,而且對一些云山霧罩的評論家也無好感,但我在日本作家的目光中,讀出了他的價值和分量,以至后來讀其人,讀其書,投其門下,做他的學生。先生很熱心,為我開列書目,介紹我去講談社資料室查閱資料。是年,先生的長篇評傳《織田信長》連獲野間文藝獎、每日出版文化獎兩項大獎,一時洛陽紙貴,一冊難求。我去花店選了一盆最貴重的蝴蝶蘭表示祝賀,先生很高興,回贈我一瓶皇家禮炮21年蘇格蘭威士忌。先生愛酒,這瓶美酒不知珍藏了多少年,自己舍不得喝,送給我這個滴酒不入的人,實在是明珠投暗,本想還給先生,又怕失禮,回國前,我請好友把酒喝掉,留下瓶子做紀念。
研究中,不時遇到一些問題,需要請教,但先生很忙,一是在大學教書,二是為報刊寫文章,三是參加出版社、文學團體的評獎工作,見一次不容易。先生告訴我,他在荻洼的讀賣新聞文化中心有個文學講座,每月去兩次,可到那里去找他。從我住的阿佐谷到荻洼很近,所以我常去請先生解疑釋難,順便聽先生的講座。
這個名為“文學魅力”的講座,實際上是個面向社會的文學沙龍,已經開辦十幾年了,欲罷不能,學員是業余作者、文學愛好者、先生的學生粉絲朋友。先生每次指定一本書,學員們讀后各抒己見,最后由先生點評總結。
這個文學講座,人數不多,報酬很少,每次所得未必夠先生當天的車馬費煙酒錢。班里有位中年婦女是政府某高官之妻,曾對先生說,有一個由司局長以上高級官吏組成的學習會,仰慕先生的學識,想請先生去講演或講座。先生想都沒想就說,不去。他不說沒有時間,也不說身體欠佳,不用任何借口緩沖,而是一口回絕,不留余地,弄得那位夫人下不來臺。我知道日本的講演費很高,憑先生的名望,講一次可得幾十萬或近百萬日元,但先生說,我對那些高官顯宦沒有興趣,給多少錢也不去。先生清高,安貧樂道,不為錢折腰。
我問先生,新書多如牛毛,怎樣選書并寫評論?他說我拿到書,先看開頭,再看中間和結尾,如果覺得有意思再細看。一個評論家,切忌胡吹亂捧,說違心話。本來沒有什么藝術品位,你非說好,那是自欺欺人,背離了文學的良心,也敗壞了自己的名聲。有位作家,給我寄書多年,希望我寫篇評論,但我覺得,他的作品目前還達不到我的要求,一直沒寫,雖然覺得抱歉,但我認為,一個評論家,應該有自己的文學標準和職業尊嚴。在先生的心目中,文學評論是高貴的,莊重的,嚴肅的,自尊的,有品格的,絕對不可信口開河,自輕自賤。
幾十年來,先生生活在文學之中,心無旁騖,專心致志。他說:“我只知道文學,只知道文藝批評,對其他一切概無興趣,是一個枯燥無味的男人。”是的,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談文學,先生就高興,就興奮,就眉開眼笑,就兩眼放光,但也僅僅限于文學,至于家長里短,油鹽醬醋,世道人心,五洲風云,最好免開尊口,因為他不僅“概無興趣”,而且像個大傻子,概無所知。
我不知怎樣描述先生對文學的熱愛癡迷,困惑中驀然想起日語中有個單詞叫“可樂中”,意為可口可樂“中毒”,上癮,依賴癥,于是照葫蘆畫瓢,斗膽發明“文學中”。我覺得先生就是文學中毒的標本,典型癥狀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比如他對棋類一竅不通,但看到電視中棋類比賽的解說員口若懸河,妙趣橫生,淺顯易懂,引人入勝,就捫心自問:文藝評論家不也應該這樣循循善誘嗎?他連煎雞蛋都不會,但看烹調節目,卻看岀了門道。廚師做魚,刀法靈巧,一招一式,輕松流暢,機敏有力,甚至可以說優美。他說:對于我來說,小說就是魚,評論就是廚師手里的刀。但我有廚師解魚時那種明快、神氣、優美嗎?他在觀察點心師制作日本點心時,心里想的還是他的評論:我終于明白,一個日本人如果不接觸日本的古典、日本的短歌俳句,語言很難成熟。日本點心集日本自然之精華,可以說是日本古典文化的味覺化。每一塊點心,就是一首日本短歌,一首俳句。日本點心可能是以無形的、眼睛看不見的、日本人生活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神為原料,提煉精制而成。
但是,在現實的社會結構中,自己屬于哪個階層,是富是窮,他卻說不清楚。本來,他無房無車無兒無女,與妻子一直住在1956年租賃的兩間一套的單元中,起初連個窗簾也沒有,掛的是一條床單。有時買不起菜,就把海帶用剪子鉸碎蘸醬油下飯。但這位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的文化名人卻從不怨天尤人,而是隨遇而安,只要有書讀,就心滿意足。他在《我是窮人嗎》一文中說:什么是貧窮呢?很久以來,我一直搞不明白。我時常想,我算不算窮人呢?他經過一番分析對比之后認為:我不窮。
在我準備寫論文時,先生看了我的提綱后說,論文太單調枯燥,不如寫散文隨筆,講述你在日本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更有價值。當時我也正在猶豫,絞盡腦汁寫就的論文,即使僥幸發表了,沒有幾個人看,又有什么意義呢?先生的意見,正中下懷,于是決定用散文的形式,寫我眼中的日本作家與作品,后結集為《櫻花點綴的記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請先生賜序,沒想到先生寄來的序文由著名小說家黑井千次、高井有一和他,三位日本藝術院院士共同署名。我雖然喜出望外,但也誠惶誠恐。日本藝術院,是日本政府為發展文化事業,表彰在藝術上有卓越成就的藝術家并給予優厚待遇,于1907年成立的特設機構。院士為日本最高藝術稱號,定額為120人,終身制,去世一位補一位,其中包括繪畫、書法、雕塑、建筑、小說、詩歌、評論、翻譯、戲劇、音樂、舞蹈等諸多門類,獲此殊榮的作家評論家大概也就七八位而已。先生在序中稱我為日本作家的珍貴的朋友,說“這些文章是作者依據自己的觀察、思考和印象而描繪的日本作家群像,想必會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同時對于了解日本文學也有重要價值和意義”。我何德何能,得此謬贊,實不敢當。
2011年秋,我去日本寫《野間宏論》,住在熱海,有一次去東京參加中日作家座談會,見到了先生。他面色憔悴,精神萎靡,腳下無根。他說前年大病一場,險些喪命,現在已遵醫囑戒煙酒。我知道煙酒不僅是他的嗜好,也是點燃他智慧的火花。如今火花熄滅了,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活力和光彩。我握著他冰涼的手,本想安慰幾句,但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幸好這時黑井千次先生走過來,說他原來有許多野間宏的資料,沒地方放,都捐給了日本近代文學館。如果需要,他可介紹我去查閱……
2013年10月2日,秋山駿先生病故,但他的師德師恩,永遠滋潤溫暖著我的心。
202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