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焐熱每個句子
特邀主持人:李昌鵬
受訪作家:李知展
嶺南十年煙火書
主持人:知展老師好,前一段時間知道你剛回到洛陽工作,之前在嶺南城市深圳、東莞生活十余年,請談談你對嶺南的印象。
李知展:昌鵬老師好,我想先從今年6月份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談起。確實,不知不覺,在嶺南待了十余年了。不管當初愿意與否,此地的風土人情、愛恨糾葛,早已嵌入我的生命和情感。從暫時過渡,到枝頭觀望,再到結婚、安家、生養,強移棲息一枝安,我逐漸習慣了它的世俗煙火。更重要的,在各種現實的夾縫中,回也不改其樂,不變的,是在不停地寫作。即便離開,又有什么關系呢?這片土地隨時都有人前來也有人離開,三角梅熱烈不改,東江水流常在,人事聚散,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可也是最動人心意的。喝過的酒,讀過的書,流過的淚,都鐫刻在時間深處。
嶺南多花木,四時都有千花競艷,名貴的,低賤的,都在開。我的來歷,只能和那些低矮的花草氣質相契,所以,寫的也大多是他們普通的悲喜,他們的歡笑、幸福、哀嘆、眼淚,也是我的。這些小說技藝并非多么純熟,但底子是熱的,情感是真的。千花萬卉,繁花滿眼,只截取小小的一瓣。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家園。
主持人:既然說到《平樂坊的紅月亮》,請你具體談談這部長篇。
李知展:小說寫了什么呢?主要以嶺南老街巷上幾個年齡不同的女性和她們背后的故事,來折射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歷史在嶺南市井的變遷,是關于嶺南城市的煙火人間,經濟轉型下的糖廠、陶瓷廠,燈火闌珊的酒店,各種命運,在月光下歸于一途。月有盈虧,人有參照,上半部,韓春麗、葉逢秋、米米、何千惠互為鏡像;下半部,芬姐、韓玉嬋互為補充。上半部,是此時的欲望;下半部,是上輩人的理想。她們在具體而普通的生活中,過著自己內心的波瀾壯闊,我試圖寫出這種命運的豐富性和人物的立體感。小說里,平凡的、珍貴的、向上的人們,在時代風浪中起伏搏擊,又相互成全。努力呈現的是吾土吾民此城此地的命運和情感。
寫作這部小說我前后花了三年多時間,當然,修改期間仍按節奏寫了一些中短篇。三年,不算長,也不算短,尤其疫情這幾年,既覺得奢侈,又覺得不安。奢侈的是放棄了一些選擇,在工作生活之余,總還能守住一方小桌,和語言、故事廝磨;不安,恰恰也因如此,每日目睹各種撕裂和艱難,還在不合時宜的虛構里穿行。又恐自己苦心推敲的文字,不過是無用的呻吟。好在發表后陌生讀者的反饋,讓我知道這個故事還是打動了一些人。翻看初稿寫完時的日記:“新長篇寫完,除了數月來熬夜的后遺癥,間歇性后腦勺神經疼痛外,就是繃緊神經完成一件事后突然而至的虛空。心如止水。”《平樂坊的紅月亮》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寫作如流水,人在持續地寫,水會持續地流。水止了,水又會涌出來。
從我內心來說,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是一個“北佬”寫給嶺南的煙火書,一封蹩腳但深情的情書。
在寫作里還鄉
主持人:作家的童年生活和青年經歷往往是其寫作根據地,關于故鄉的書寫在你小說里也有較大的比例,請談談故鄉和寫作的關系。
李知展:我的豫東,具體說來,不過是芒碭山周邊蘇魯豫皖交界上針尖大小的區域。但在虛構世界里,它可以很大,有連綿的莽山、土黃的平原、清澈的雪湖、穿繞的小河,有煤礦廠區,有哭笑,有深淵,眾生萬千。歷史上,這片土地曾經流氓與英雄叢生,是故事的沃土,但我更關注的,還是此時此地的莊稼、牲畜、眼淚和悲喜。它是我貧瘠的、愛恨交織的根基。
有時,我在嶺南寫不下去了,等回到故鄉,卻好像又找到一點對虛構的熱情。覺得可以在小說里把豫東和嶺南打通,這是我最熟悉的兩個地方。很本能,也很無奈,兜兜轉轉,你仍得寫熟悉的人和事。關于命運,關于時代夾縫里的遭際,故事大都發生在我現在生活的嶺南城市,但和豫東鄉村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主持人:我知道你有一段比較動蕩的打工經歷,是在這期間開始寫作的嗎?
李知展:外出打工后,我曾輾轉許多地方,做過保安、配貨員、碼頭搬運工、建筑工等等,先后走過蚌埠、武漢、廈門、蘇州、運城、鄭州、深圳、東莞等城市。剛一開始,我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白天提灰、扛水泥,晚上在床上支著幾塊磚頭躲在蚊帳里看書。因為年輕,并不覺得苦。同事們問我看的什么書,我每次都尷尬回一句,武俠小說,或者說是言情小說。他們聞言搶過來也看,但看了幾眼便知上當,就又擲還給我。
稍后,我在一家酒店后廚打雜,倒垃圾、洗工衣、傳菜、淘洗、清理后廚、給廚師買煙等等。早上,我先來到后廚把灶火引燃,把各種肉菜清點好,根據當天的需要,把雞鴨魚肉剁成塊。那半年里,無法計算有多少雞鴨魚在我刀下被“碎尸萬段”。每天我握著它們解凍后冰涼而柔軟的身體,就像握著另一個自己。特別是魚,它們一直睜著天真和空洞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我在砧板上剁它們,心想,是否也有一種冥冥的主宰把我們擱置在命運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魚看著我,我看著魚,長久地看著……
小說看得多了,心里便也癢癢著,想要動手來寫。但開始完全不知道門路,一上來就弄長篇,其實也不知道長篇的體例結構,只覺有很多話要說,半年下來,在公園里、在床板上,我寫了二十多萬字,現在看來,全是廢料。但當時那種情感是真摯的。
由于缺乏經驗,我一開始的寫作,寫的大都是故鄉人物故事,《草木愛情》《螢》《晚妝》都是發生在這個虛構的故鄉上的,包括《梨花、少年和母親》《今冬無雪》《時光化蝶而飛》等等。它們的語言是舒緩的,人物是渺小的,故事也激烈也溫暖,帶著一點凄婉的調子,當然是因為故鄉在衰落,生活碾壓過那些卑微而認真愛恨的人們,故事發生著,也消失著。
叛逆而倔強的瘦削少年在打工潮的裹挾下,在城市的底層四處輾轉,吃了苦頭,經了世事,血脈里激烈動蕩的河流越過了青春期執拗狹窄的關口,抵達開闊平坦之地后,水流已經平緩下來。我已平心靜氣,就如村子里的一棵茅草、一塊石子。祖父去世那一年,我從漂泊的遠方趕來,面對墳頭跪下。那一刻,我悲哀地流下淚來,不管逃得再遠,那一種冥冥中血脈的牽連,在跪下的那一刻,依然能感受到那份土地深處的呼喚……我心說,好吧,故鄉,我們握手言和,都不計較了,你終究是我的生死之所。我虛構的豫東之地,它那么小,卻又遼闊無比,在這里,我可以安放全世界的人和故事,安放所有人性的幽暗和燦爛,安放此生我對小說的求索。時至今日,豫東故事仍是我最動情的部分。
隱秘的歷程
主持人:從你筆名還是“寒郁”時就關注你的小說,這些年你創作勤奮,每年發表量都比較大,能否回溯一下,這些年來你在創作中走過的歷程?
李知展: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發表在2011年第6期的《黃河文學》,從那時算起,我的寫作生涯也才僅僅十余年,所以還算是個青年作者,實在沒資格也羞于回顧自己的不成熟的寫作。一直以來,“作家”在我心目中都是個很重的詞。在我淺薄的理解中,它不應是一份職業,也不是一個簡單的稱謂,更多的還有一種道義和責任。這十余年里,我寫了二百七十余萬字,發表了兩百多萬字,卻從不敢稱自己為作家,只能算是一個比較勤懇的習作者罷了。經歷了年輕時虛榮和猛烈的寫作之后,我開始慢慢步入中年的沉緩,生活也幾經變遷,空間上從豫東到嶺南,不曾間斷的只有寫作。這十余年,就像一場漫長的暗戀,不再那么一腔孤勇和躁動,站在三十五歲的分界上回顧和探望,仍然覺得,文學,是我的信仰,是我生命里的光。
在嶺南的十余年里,我發表了兩個小長篇,不止八十個中短篇,但還是常常覺得羞愧,一是沒寫出什么名堂,一是確實寫得有點多了。其實也沒那么勤奮,無非是無聊之人,工作家庭之外,除了閱讀和寫作,也沒其他愛好。不知以后能寫到什么樣子,但寫作已如同宿命,我會繼續在虛構里跋涉,去努力理解那些卑微而甜美的人們,和他們廝守在文字中,并耐心地詮釋蘊藏其中的那些盤根錯節的愛恨。
我的寫作觀:焐熱每個句子
主持人:你的小說語言令人印象深刻,能看出你苦心孤詣打磨的痕跡,關于小說的語言,你有著怎樣的理解和感悟?
李知展:漢語詞匯是汪洋大海,是星羅棋布的夜空,一個作者,窮其一生,無非是從這浩瀚的海洋或天空里,打撈出一些貝殼、星辰,傳情達意。所謂的靈氣,無非是一個句子、一個詞,多放心里焐一焐、暖一暖,暖到溫熱,焐到發芽。這或許有些不合時宜,卻是我的執拗心意。
一路磕磕絆絆地寫下來,慢慢到了自覺階段,此時,我最直接的寫作動力無非是想寫出好的小說。我的理解中,好的小說無非關于世道人心,所謂“好詩不過近人情”。至于拙作經常被人貼上的“詩味”的標簽,可能是說語言和小說的意蘊指向,這當然是很高的要求,力有不逮,心向往之。如果說有什么來源的話,可能與自己對漢語言病態般的迷戀有關,一路《詩經》、《離騷》、司馬遷、庾信、杜甫、黃景仁、廢名等等這么讀下來,你常常忍不住感嘆,漢字真是美(這美里當然包括風骨、悲慨、激揚、哀婉、亮麗等等),可以寫出很美的東西來。作為漢字的使用者,我愿意做一個敏銳的感受者,盡量讓每個字詞都能準確地傳情達意。具體到小說里,就是希望它能達到語言性感、搖曳,故事豐饒、好看。
主持人:你最近的兩個短篇《青蛇叩水》和《心燈》基本上反映了你上面所說的,語言精致,故事好看,不妨談談你理想中的短篇小說。
李知展:《青蛇叩水》和《心燈》是我這兩年發表的比較滿意的作品。《青蛇叩水》里,將軍光輝的革命業績流傳在蘇魯豫皖交界廣闊之地,我想做的是虛構一個小說人物,打進真實的歷史細部,也即通過曾祖這個人,將幾代人的故事和命運浮沉以及情感串起,再以祖父對父親徒勞而執著的尋找,將傳奇性和日常性有效打通,讓歷史和現實盡量無縫相融,總之,就是希望小說好看,在致敬革命先烈的同時,完成一個技巧上和情感上都有些意思的短篇小說。《心燈》則是將家國大義和世俗點滴融合,還是從日常里寫出那份傳奇和人性的絢爛。
我喜歡短篇小說,特別是萬字左右的短篇。短篇小說的魅力在于你可以不考慮那么多來路和去處,而僅僅截取一個張力十足的片段,來表現、刻畫、還原當事人的心靈活動,并且適當留白,制造恰當的歧義空間,讓小說內部的空間更加有彈性、有呼吸,從而獲得飽滿。
主持人:你現在主持《牡丹》雜志小說欄目,你怎么平衡編輯和寫作之間的關系?
李知展:說到編輯,您選發了那么多優秀的作家作品,現在又編輯出版如此多的高質量圖書,昌鵬老師您是我學習的榜樣。實際上我也算個“老”編輯了,之前在東莞做了七八年文學內刊編輯,現在洛陽《牡丹》雜志主持小說和每期雜志統稿,因為是月刊,每個月都在緊趕慢趕,在固定期限內將雜志盡量完美地編輯呈現出來。做內刊編輯時,當地規定只發本地作者的作品,實際上工作量不太多,但現在要看大量的自然來稿,還有各種雜務,時間總覺得不夠用。因自己是基層作者出身,總忍不住多看一些來稿,目前還沒平衡好,只有周末能寫上一點。
但是,在看自然來稿時我就發現一個問題,很多作者一方面在我們公眾號下留言怎么投過去不采用刊發,一方面卻又對投稿非常不負責,基本的排版、字詞、標點都不夠用心,更不用說語言和題材,還在用毫無文學意蘊甚至粗制濫造的語言寫著陳舊的故事。這就又回到剛才說的,下筆時,還是要多想一想,爭取焐熱你的句子,字與字之間,句和句之間,段落和段落之間,是有韻律和美感的。把想寫的句子,多在心里焐一會兒,語言上結構上多推敲一下,珍惜每一次的寫作,這不僅是對作品的尊重,也應該是一個作者的操守。
都市文學論
主持人:你走過不少城市,從豫東到嶺南再到洛陽,你對“城市文學”怎么看?
李知展:老實講,不管“鄉土文學”也好,“城市文學”也好,我不覺得需要特別強調。作者寫來寫去,只有寫到他熟悉的、動情的那部分生活,才能寫好。這些年,“城市文學”大行其道,出了不少好作品,但我也時常在想,這算不算一種遮蔽呢?寫城鄉轉型間的人物命運情感撕扯身心認同,是算鄉土文學還是城市文學呢?我們對鄉村的梳理真的就足夠了嗎?我也很困惑,但還是只能寫打動自己的那些人和事。
從時間上來說,我們脫離鄉村,在城市里生活的年數更長,我的寫作自然也從與故鄉相關的小說轉到都市題材,這是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我是個所謂寫現實主義題材作品的作者,寫鄉村也好城市也罷,總是帶著一些問題。以我今年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十年小說精選集為例,這部選集是從近十年發表在各大文學期刊的中短篇小說中精選出的十篇,收錄其中的作品大都故事溫暖,語言凝練,描述在鄉村和城市變遷中,人的社會處境和對美好生活的爭取,主人公大都是“心中有火焰”的人。作品直視生活的真相,在小說中理性地呈現當下的社會現實,同時又極力用故事內在的邏輯和帶著情感的敘述給予那些軟弱的、微末的生命以觀照,從而喚起讀者的共情,讓我們在目睹生活的困境后仍能心懷熱望。
收錄在這個集子里的小說,時間跨度上,從2011年寫的《時光化蝶而飛》,到2020年末寫下的《落下的都很安靜》和《今冬無雪》,空間上,從豫東村子,到蚌埠、武漢、鄭州、蘇州、深圳、東莞。許多個夜晚,想著一些人、一些事,在指尖推敲這些或者辛酸或者溫暖的文字。這些篇目,大都是關于底層的煙火人間,激烈的、溫柔的、堅韌的、風情的,不同命運的笑和淚。正如封面推薦語所言:“一部作者寫作十年的精選集,煙火人間里那些微小而珍重的疼和暖,個體命運在時代里的沉與浮……”
我的小說,寫到城市,也是更多關注底層小人物的命運,關注草根階層的抗爭、隱忍、嘆息、淚水與歡笑。描繪出都市化進程中中國農村蒼涼而富有詩意的珍貴剪影。
至于對城市的感受,豫東到嶺南這十余年里,最大的感受是各種豐富的流動性。流動性是一座城市的活力。從未有一個時代,我們的國人會年復一年地進行如此大規模的遷徙,為了生活,為了夢想,人們匯聚、分離,故事在發生著,轟轟烈烈又寂靜日常。我們身處于這樣的時代,必將講述發生在此間的故事。
主持人:的確,時代為我們提供了數量如此龐大的動態變化著的觀察樣本,此間故事,值得我們用心、用情、用力去講好它,讓我們共同為之努力,也祝知展老師有更多創作收獲!最后感謝知展老師接受此次訪談!
李知展:謝謝昌鵬老師!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寫字客發起人。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優秀編輯獎,歷任《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編輯,中國言實出版社第三編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學分社)社長,寫字客CE0。在《詩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人民文學》等發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隨筆集《獨自歡》、《有我在此》及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
李知展,河南永城人,1989年生,現居洛陽。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江南》《鐘山》《北京文學》等刊發表小說20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載,收錄于多個年度選本。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出版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現供職于洛陽文學院,《牡丹》雜志副主編,洛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