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9期|凌風:旅人
韓露發現自己是從一處十字架走向了另一處。在來到這片雪山之前,她和教堂姊妹們逐個擁抱,每個人都向她露出微微顫動的眼角,里面像有溪水淌過。她們都祝福她要去離天空更近的地方,告訴她“他會在那里等你的”。其中一個還堅持和她一起去,她試圖共情,把自己帶入韓露的境遇,發現根本沒辦法一個人面對這些。這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她的信心。逐個準備登山鞋、杖、手套的過程,已經讓她信心全無。在學習路線的時候,她的眼前反復出現這樣一個場景:山頂一塊積雪像一塊石頭一樣滑落,前面的雪浪逐次遞進沖向她,掩埋她之后,后面快速揚起的雪滴才緩緩墜落。這個場景直到現在還在閃回。就在她的眼前,某一處隨機的積雪會毫無緣由地蜂擁而至,像一塊冰冷的墻壁壓倒她。她就是早已被固定好的昆蟲標本,雪山為她按上最后的塑模板。
天空湛藍無比,她幾乎沒有祈禱就開始了攀登。原住山民圍攏在入口,面前擺著各種顏色的食物,臉上是統一的跳動著的紅色。然后就沒有交談聲和嬉笑聲了,每個人都只關注腳下的路。韓露小心翼翼地管理著自己的步伐,但到第一個平臺,依然氣喘吁吁。她找到一塊沒有什么雪的石塊坐了上去。此時沒有云的后果呈現出來,紫外線經過鏡面般的雪反射進她的瞳孔,讓她暈厥起來。她抽出氧氣大口吸起來。一個略帶沙啞、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
“一口一口吸沒用的。”
韓露右上方的石塊靠著一個男人,他穿著和天空一樣顏色的防寒服,那塊石頭很大,不僅沒有積雪,還像只手掌似的捧著他。韓露記不清自己剛才是否看到過它。
“要小流量、勻速,你這樣等于沒吸。”陌生人走過來,他每走一步都是把左腿先固定在下一階,右腿圍繞左腿開始旋轉。他拿起一個更大的面罩,扣在韓露嘴上。一股窸窸窣窣的空氣傳來,韓露感到事物重新變得澄明。眼前的手臂肌肉血管清晰,他凹陷的雙頰寄居著陰影,眼睛卻無比明亮。
“你剛才走得也急,要往哪兒趕?”他提問時眉頭也一直是舒展開的,好像沒什么真讓他緊張的事。
韓露用很小的聲音道了謝,便又開始快步向前。這個突然的問句讓她的疑心驟然而起,畢竟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是個惡魔。云朵浮萍一般飄向山峰,又被漫不經心地彈開。光影交替覆蓋著韓露前面的道路。這條路行人稀少,偶爾出現的身影也是低著頭,眼里只有前面的路。韓露已經記不清上次登山和來高原是多久的事。眼前的道路蜿蜒向上,終點望不到,可能真的是在天空里。這讓她又一次陷入那種沼澤一般的孤獨當中。她重復起教會上學的詩,口中念念有詞。但沒用。她停下腳步,用起陌生人教的吸氧方法。
陌生人總是好的,因為人都更愛去傷親近的人。她開始想。親近的人留的傷也更深,這好像是個悖論。
陌生人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重新傳來。“一個人怎么想來這兒?”他問。
韓露詫異地想這里遇到的登山客大多是一個人,接著她瞟到自己的登山杖、防寒服、登山鞋,嶄新如一,莫非他都已經觀察了一遍?
“家里人都沒假。”她說,“你怎么一個人來?”
“我每兩天都來一次。”他說。他的口音是標準本地話。
“為什么?”她問。
“爬一天,休息一天。”他說,“我一般天剛亮就走,一天能下來。然后總得歇一天吧。”
韓露本來意思是問他為什么這么頻繁,但他的語氣提示他太關注攀登本身了。韓露和他并排走了一會兒,才發現他跛行的嚴重,韓露想起一些啟示性的東西,之前的懷疑變成負擔壓上了她。
“我幫幫你吧?”韓露嘗試托了一下這個叫陳續的男人的背包,那個包的厚度超越了他的身體,里面堅硬如石。
陳續笑著,擺擺手:“你背不動的。”
他想必是想從家里逃離,才一個人來這兒。他們很自然地聊起孩子,又都得到二十來歲這個答案。但當她問起他孩子的大學時,他笑而不語。韓露總是走在前面,轉身等他趕上來。沒有多久她又重新進入暈厥的狀態,對群山、積雪和眼前的道路失去掌控,同時大腦中出現一種四下流竄的頭痛。陳續扶她坐下,撕開一袋葡萄糖倒到她的礦泉水里。他讓她和他一起走,否則永遠也不可能到“那里”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只有側臉對著她,陽光還沒來得及勾勒他堅硬的顴骨和鼻梁,陰影便從他刀片一般的嘴唇開始蔓延。
韓露感到那陣頭痛變得遙遠起來,她開始回應陳續:
“他們說每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只有神永遠在身邊。”
陳續不合時宜的笑爆發出來,像一堵墻擋在兩人中間。
“那你感覺到‘神’了嗎?”他說。
“那當然。”韓露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抹去這塊金屬上的汗水,手指也變得潮濕起來。她應該感覺到過。比方說最初走到那座教堂的冬天,那時她一連幾天都記不起還有吃飯這回事,教堂門口的菜湯味道把她吸引過去。在幾個衣衫襤褸的人端走自己的碗之后,她也被分到了一碗。那時,教堂里的光透過玻璃照在地上,地上有繁復的花紋。還有教友聽她講她的事,分給她時間的時候。剛剛光影交替,心神不寧,可能有點若隱若現。但當無可遮擋的陽光充斥這里時,又沒有什么從光中走來。
“你有失掉過什么很親愛的人嗎?”她問。
“我自以為失去過。”
“這種時候人就得要信仰,比如失掉的人去了天上的國,或者從此岸渡到了彼岸。”
“如果我不知道天國或者彼岸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他們去了?”
兩個人后面的談話都無疾而終,陳續是一個問題永遠比解答多的人。韓露講起痛苦,他便問痛苦是什么。怪不得他天天一個人來這兒。到達第三處平臺的時候,高反讓韓露不得不宣布下山。兩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約定隔天一起來。這樣的過程反復了五次。這五次韓露都只爬到了同樣的高度,但對陳續的好感卻逐漸增多。每一天上午八點,陳續都以一套不變的登山衣迎接她,從磨損程度看他爬了不下五十次。有種相同質地的灰塵薄膜一般地覆蓋在他頭發、臉和衣服上,他不愿揭去一般。他對路上會出現的所有溝坎都無比熟悉,除了家事什么都愿意分享。而且不給韓露任何壓力,在她不想說話的時候懂得閉嘴。
第六次面對雪山時,韓露強迫自己雙手合十,雙手卻像一對各執一念的父子,怎么也合不起來。在她的夢中,雪山終于具有了生命。它們抖落身上的積雪,彈開身邊螻蟻般的人群,面目猙獰地潛入韓露的夢境。雪山大張的口腔也是白色的,死亡和尸體的顏色。那天她和陳續到達第四處平臺才開口說話。在重復陳續的腳步中,韓露好像也感受到了他不茍言笑、不停彈跳的內心。有時一些更為陌生的喘氣聲接近他們,又留下背影離他們而去。還有更多的人——韓露沒有看到,但知道他們就在身后,邁著類似的步伐。人影幢幢,表情不明。第四處平臺是這個峰上唯一的寺廟。一座佛寺。它被高矮不一的石頭堆包圍,沒有金色牌匾,沒有誦經聲和鐘聲。幾個粗布僧人在把院子里所剩不多的積雪掃出去。這座結構簡單的寺廟就像從雪山中綻開的某種花朵。
陳續說:“比方說,這兒的人覺得雪山就是他們的神。”
“雪山這么丑的東西。”韓露說。
“它丑在哪兒?”
“如果它是全知全善的,自然的惡從哪里來的?那么多無名的人被無名的雪山掩埋、被無名的海浪和洪水殺掉。人的惡可以被聲討、譴責、懲罰,我們怎么面對自然的惡?這是善的缺失還是自然的意志?雪山能沒有這個意志嗎?”
韓露的雙手又繞到腦后,快速解開馬尾再重新系好,其間那個學生樣式的頭繩掉到地上,陳續撿起來想順便幫她系,但被她擋開了。這個動作顯得太過親昵。在韓露翻轉雙手時,她手上的一道道疤痕也完整地呈現出來。陳續拿起她的雙手,她反而沒有拒絕。
“如果你覺得這些都是無常的,那也沒必要把它們連在一起。”他端詳著她的雙手。韓露沒再說什么,他接下來的問題很可能就是,“善是什么?”“惡怎么定義?”
陳續嘗試拉起她手的時候,她的手像突然被推到懸崖邊似的,猛地向回抽了一下。這對于她現在的年紀也好像是不合時宜的。但她接下來把手又遞了過去。好像終于有一些東西出現了,有一些東西環繞起她和陳續。她擔心自己一離開他,就會重新進入高反,無法應對。至少她是這么跟自己說的。
他們穿梭在寺廟房間之間,在有佛像那間他們停了一會兒,但都沒拜。在最邊緣的屋子,他們發現了幾排整齊擺放的蓮花燈,每個火焰各不相同,上方都有酥油香旋渦般地游動。陳續說每盞燈都代表一個愿望。他們進門的時候一陣雪山的風也鉆進來,吹滅了幾盞燈。韓露想找火源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覺得像這樣,大部分燈都會熄滅,房屋早晚漆黑一片。但陳續說總有一些燈是滅不掉的,怎么也滅不掉,所以他們才不在這里放火柴。
兩人坐在第五處平臺時,她開始放聲痛哭。陽光幾乎完全看不見了,只有幾束還蠶絲一般地伸向雪山,像在進行某種交易。她大口地呼吸,空氣卻怎么也趕不上她。缺氧引起的幻象再一次在她腦中蔓延開來。
“我要愛那些我恨的,陽光降給義人,也降給不義人……”韓露重復了幾遍。
“就先哭吧,淚水也是熱的,你自己也泡在淚水里。淚水之后的你自己才有力量。”陳續說。
韓露的哭泣漸漸小了,她開始嘗試笑和道歉,但并沒從陳續的懷抱掙脫。陳續說這世上總有看不清楚的地方。
第二陣悲傷襲來時,她緊抓陳續的雙手開始無法遏制地顫抖,好像悲傷就是這山上的寒冷本身。雖然陳續鼓勵她繼續向上,她穿得已經足夠,并沒有發燒,但她很肯定自己會凍死在這兒。第二陣悲傷是從女兒大學的講臺開始的,在那么多的遇難學生家長里,唯獨她被選作發言者。他們說她那幾天沒哭一下,第一次集體討論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唯一發出的聲音是和茶水有關。她想起此前女兒找她簽字的時候,唯一經過她腦海的是這對女兒找工作有沒有幫助,畢竟登山社算文體活動。在一個無比平常的下午她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趕去北京。在全校最豪華的會客廳她先見到了B組的所有人。坐在最邊上那個孩子自稱隊長,他的眼神比當時的韓露還要空洞,他一邊說著負全責,一邊跪在她面前。當時女兒所在的A組是綜合能力最強的,所以第一批嘗試登頂。失聯后B組兩個人去尋找,但只找到A組浮在積雪表面的裝備。他們遇到隊長后只說了四個字:A組沒了,此后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后來全校的人都來這個會客廳。他們幾乎被花束淹沒了(她發誓見到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種類的花),不得不把這個樓用鐵欄封鎖起來,但透過鐵欄的間隙地上也被投滿了花,鐵欄上也被綁著花。那時也有燭火,點在統一的白色蠟燭上,那些火焰是不會跳動的,靜止,向上,好像死亡是人世間最平靜的事。
她在發言時不知道說什么,只好說一些謊話或者學校教給她說的話:登山是探索極限,精神是好的;登山社值得保留;一定要把所有孩子的遺體接回來。而觀眾(大部分是遇難者家長)的反饋也很統一:這既是天災也是人禍;國家隊登頂,大學生為什么還要登山;登山社的選擇不應僅憑自愿。那天的觀眾席被情緒裹挾著,一個學生父親的手指像重劍一樣不斷向她揮舞,還有兩個半滿的礦泉水瓶擊中了她,這讓她一時困惑不已,不確定自己應該捍衛自己的話,還是怎么樣。她幾乎是在場唯一理性的人,因為校方統一沉默不已。惶惑之中她甚至忘了女兒出了事,走下講臺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為什么來這兒。
回家之后,她總感覺女兒已經回來了,因此無法停下自己的步伐,到了客廳,怕女兒在臥室,去了臥室,又以為她在廚房。直到她發現她周圍只有一片虛無時,她才會停下一會兒。她登上女兒的QQ來種菜和偷菜,給同學留言,同學也給她留言。然后,在拒絕了所有可能出現孩子的聚會后,她也開始拒絕工作,唯一的目標變成懷孕。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她聽到路上有人喊媽媽,聲音和女兒小時候一樣,她便站在那里,動彈不得。再邁開步子就是和當時的丈夫去掃墓,告訴女兒想把她接回家,也帶個妹妹回家。前幾次都很不順利,有一次她蹲在馬桶上的時候,有個冰涼的東西就從宮腔滑落下來,讓她的身體一下輕盈無比(她因為這突然而至的自由之輕開始痛哭)。她和丈夫的分歧產生在輾轉到第三家醫院的時候。那時她的左臀因為打黃體酮脹得通紅,丈夫一邊用毛巾按著一邊跟她爭吵。她看不見丈夫的臉,所有的咒罵仿佛都指向了空氣,這讓她更加氣餒。當丈夫拒絕了她再次嘗試的要求時,她堅決地搬了出去。她給丈夫留的最后一句話是指著自己下面說的:女兒反正是從我這里出來的。但當她重新面對新的住處和新的墻壁時,又感覺所有的東西都已經離她而去,她的陰道不再有力,子宮像是每天都在漏氣的氣球,除了脹痛,連血塊都很少留給她。前夫說她最后反復表達的不是憤怒,而是疑惑:我當時為什么要簽字呢?
這主要是因為,她在追悼會結束之后又去逐個找了B組的同學,問他們當時出事的細節。那兩個最初的目擊者在她的逼問下,才說出他們最后一次和A組通話是什么時候,說了什么,有沒有女兒的聲音,在什么位置看到了怎樣的A組裝備。那段時間韓露沒有理智,一股巨大的憤怒像臺風一樣把她肆意推向不同地方,B組、學校、搜救隊……在得知女兒的遺體最后沒有接到時,她愣在原地,一下子明白所有憤怒其實都是指向女兒的。女兒從小所有決定都很成熟,經常比她和丈夫還理性,怎么就這么莽撞?最后她想明白了,是她最后在知情同意書上簽字的。所有的臺風又集結回她自己身上,是她親手讓自己的生活碎裂一地。
她當然不會跟陳續提這些。當她像懷抱一個嬰兒似的抱起自己的雙臂時,陳續跟她說上面不會更冷,反而會更暖。
這時有只烏鴉停在他們前方的欄桿上,并不在意韓露心神不寧地擺手,一只眼牢牢地盯著她。它比一般的烏鴉要大,也許帶著滿肚子的話。
它飛走后不久,又出現在前方,微昂頭顱,沖雪山做著某種提示性的凝視。它的銀灰毛發被壓向后方。
韓露央求陳續帶她下山,寒冷已經把她的雙腳固定在地上。然而陳續脫開手套,沒有去碰她的腳,而是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后他告訴她這座山海拔越高越暖,只要跟著他就好了。
這時有幾個自上而下的身影過來,他們一接近韓露就露出微笑,然后表情又看不清了。
“加油,加把勁兒。”
“不到一半了,一口氣就上了!”
韓露想:這些成功的人開始變善良了。他們的提醒是善的,可結果也是嗎?她望向遠處成片的雪,雪是大的。
韓露忘記自己是怎么起來繼續的,她只記得此后的每一個判斷都是放棄。重新來女兒出事的山,對她來說每步都像走在刀鋒上。在陳續和雪山一樣沉默的背影中,延伸出一種非理性的瘋狂,牽引著她。恰巧此時云層層疊疊,像無數個摩挲的拳掌,她有時會幻想有一些幫助她向上的手突然從云中伸出來。雨雪也從中誕生,陽光被完整地按在身后。韓露的身體不斷上升,缺氧帶來的幻象逐漸固定為她腦后的疼痛。她每走一步,疼痛也跳動一下。她的腦后像懸掛了一個嬰兒。有一兩次,陳續把她從一處陡峭的石塊下方拉上來,但她沒有握住他的手,想喊陳續,又感覺自己的喉管結了冰。她的身體墜落下來撞擊在石路上。由此她感覺自己是在巖石中行走,每走一步都像是從巖石縫隙中鉆出來。
她望向遠處大片的雪,那里也有一個黑點踽踽獨行,她想象那個黑點也在望向她,使得她也成了黑點。很快雨雪撲面而來,雪以它最堅固的形式襲擊著她,碎石也在試圖以類似的脈絡切割她。上面并沒有更暖。她內心升起的什么東西接管了她,她感受不到冷暖了。她的身體早已被她留在幾小時前的什么地方。
她終于明白質問女兒的選擇毫無意義,因為選擇在這個世界上實際不存在,世界只向一個方向運行。就像她此時行走在雪山中,雪山也行走在她之中。天色越來越暗,韓露最終走入的一團霧氣遮蔽了一切,只有她的喘息聲無比真實。她身后的旅人也越來越模糊不清,她需要反復張望才能確認他們還在那里,痛苦,左右搖晃,走向不確定的方向和不確定的路。
韓露感覺天空近得就要壓下來,但她的身體依然在上升。他們穿越了霧氣并來到了它之上。韓露發現這原來是一片云層,云層在他們身下涌動。她終于見到了即將消逝的太陽,黑暗追逐著那個逐漸縮小的光點,另一邊灰白的月亮已經升起。
終于到了。雨雪仍然在呼嘯,她已經來到了頂峰之上,她的疼痛、絕望、對終極的彷徨,也都是頂峰之上的疼痛、絕望、彷徨。她試圖去抓一些東西,比方說,理解了女兒或者突破極限之后的什么,或者最重要的,應該一直在她身邊的什么。
但什么都沒有。她唯一發現的是:周圍還有無數座更高的峰。
她爆發出一陣毫無邏輯的大笑。“現在呢?”她說,“現在咱們干什么?”
陳續指指峰頂上的石頭堆,拿起身邊一塊又大又平的石頭,搬到懸崖的一角。
“找一些盡量大、盡量白的石頭。”他說。
韓露放下包和手杖,她發現陳續依然背著那個包,他的汗水已經成功驅趕了雨水,把幾束頭發固定在他的額頭上。韓露想幫他把背包摘下來。
“你有背過自己的孩子嗎?”陳續說。
“當然。”韓露說。
“你有背他,但感覺他越來越沉,沉到想背也背不動他。”他說。
韓露看了他一會兒。
“我女兒后來就大了。”她說。
“我之前是這么把我兒子背出來的。”他指著不遠處雪山的另一端說道,“那次地震整個學校都塌了,學校的爛尾樓比別處更多。我剛到的時候,武警把孩子們往外抬,孩子們臉上都蓋著書,周圍是密密麻麻的家長,沖上去翻書,我也翻了好多本。然后我就自己挖,我聽見廢墟下有求救聲,連成片,海浪似的。但是越來越弱。我沿著兒子原來教室的位置挖,挖一會兒,就到一邊雨傘下,他同學幫我包手。后來我真的挖到了,我兒子的嘴里全是石子。我問他是不是渴了,他不理我,我就把他嘴里的石子都摳出來,給他洗臉。他身上沒血跡,我也分不清哪里是致命傷。我們家在一百多里外,我想我要帶他回家。他身子還是軟的,我把他背起來的時候,就像背一條過了水的棉被。那時候我體力還不像現在。路上到處都是滑坡,摔倒了好幾次,我都墊著我兒子。有僧人陪我走一段,經筒打轉,我聽著他們的話,覺得很平靜,一會兒之后,又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懂。很快天就黑了,星星出來的時候,兒子突然醒過來,說自己冷。我當時不知怎么,沒想到送他去醫院。我只想跟他說話。我問他疼不疼,他說就是沒力氣。我跟他說正帶他回家,他說回家了就沒事了。他說想吃燉雞。最后他說‘爸,你后背真暖和’,就又睡了過去。那天跟今天一樣,你以為怎么都不可能走到,但一會兒就走到了。我把他放到炕上,自己突然癱到地上怎么也起不來,我這才發現好幾條蚯蚓似的靜脈正順著我的腳踝,爬到我腫得不行的膝蓋上。我把兒子葬在后山樹下,我才知道自己是撿了運氣。后來呢,后來我也是跟他媽鬧掰了。我就突然想來爬山。”
一些扁平的石頭壓在韓露雙手上,灰塵很快就結上了她的疤痕。然后是第二層。到第九層的時候,她一只手就能拿起那些石頭。月亮越升越高,雪山沉默,沒有什么在意他們的建造。云的上面還有更多的云,云的下面是和星空一樣的山村燈火。烏鴉從天空沖向地面又從地面升到天空。韓露和陳續一塊一塊地撿著,本來石塊上空空如也,慢慢地一些石頭上出現了字。石頭堆完工的時候,那些符號連成了完整的文字。都是他們無法捕捉意義的詞,但陳續堅持說他看懂了,都是祈福的。在直指天空的石頭堆旁,韓露表示想要大叫幾聲,但被陳續制止了,高反可以很急性。他說不是所有東西都能喊出來的,然后他讓韓露把石塊扔到懸崖下的山谷中。
在韓露一臉詫異之中,陳續已經把最前端的那塊石頭扔下去了。他扔得很用力,韓露能聽見石塊穿過空氣的聲音,然后是撞擊同樣材質的峭壁,一下或是兩下,墜入深水。
“它們落下去,離地核更近了,也是一種上升。”陳續說。
韓露便也學起陳續的樣子,投擲的過程讓她胸口的熱量涌向全身。撞擊的聲音無比巨大,好像是在替韓露喊叫。兩人逐個拆毀了自己的工程,最后地上只剩一層灰綠色的植被,它們緊貼地面,風吹也不動。
“像你一樣,我也在做選擇。”陳續最后說。
“你不是說選擇是沒意義的嗎?”韓露說。
“我可沒這么說。”他沖她微笑起來,他長長的眉毛打著彎,好像不會為任何事煩心似的。
那天之后,韓露發現自己完全適應了高原,然而,此時雪山似乎對她沒有那么重要了,反復出現在她腦海中的,是陳續的聲音、表情。他們分別的時候,他很沉默,分不清是因為疲憊、傷心,或者釋然。韓露這才想起他們從沒留過任何聯系方式。第二天早上,她來到入口,從一群原住山民穿梭到另一群。但是,沒有陳續的身影。那晚她聽到餐廳電視播一條新聞,說有個男子被報失蹤。還不知道是誰,但AI統計過人數,失蹤是肯定的。她緊張地望向電視,畫面就是玉女峰(他們爬的那座),到處都是穿制服的。
她走回房間,把準備睡前喝的酒一飲而盡。一些眩暈、毫無理性的場景瞬間浮現出來,都是陳續的身影,只是碎片的,連不成整體。然后,就是一些石頭墜落(或者上升)的畫面。
韓露又回到餐廳,新聞已經換成了國慶節宣傳。她叫來原住民服務員,問尸體有沒有找到,服務員嚇了一跳,然后裝作聽不懂她的問題去找經理了。她想起什么似的翻看手機,竟然沒有任何報道。她返回房間,做了一個必然的決定,披上最厚的衣服,前往玉女峰。
在翻越數不清的護欄后,她走到一片電視上出現過的布滿石塊的空地,四下沒有一點兒光或者人聲。在崴了兩次腳之后,她開始擔心起野獸來(好像有高原狼什么的)。但此時她已經進入了石地的中心,連返回的方向都不確定了。她下意識地摸向十字架,發現她忘帶了。
“要走窄門,最崎嶇的路是……”她發現從教會學的話也記不清了。
好在這時有兩個原住民牽著馬經過,顯然是從搜救隊的方向來的(至少韓露這樣堅信),她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能相信他們最后手指的方向。在蹚過一片小河之后,她看到峽谷之間露出一點亮光。然后,終于聽到了警犬的聲音。幾個穿著熒光制服的搜救隊員正在四下張望,手電筒光柱在山谷間構成一張不斷變化的網。她走向站在一邊的兩個隊員,問他們尸體在哪兒,他們面面相覷。兩個會說普通話的警察還沒成功攔住她,她便用搶來的手電筒自行搜索。她用力翻開一塊布滿可疑血跡的石頭,結果發現是牦牛糞便的聚積。
“有尸體嗎?”她又問了一遍。
警察也沖她搖搖頭。
“那有血跡嗎?”她說。
其中一個警察開口了:“為什么要有血跡呢?”他搶過了她的手電筒。
韓露明白了什么似的站在原地。“是啊,為什么要有血跡呢?”她一邊說著,一邊緩慢地離開了現場。在警車上,警察終于問清了她的身份,也解釋了目前的狀態——什么也沒找到。但這說明不了什么,因為大多數墜崖的人都是什么都找不到。他們唯一確定的是最后幾個目擊者對他表情的描述(那時他正站在一處平臺):面容堅定,有點惶惑,但在微笑。
韓露沒有回酒店,而是走到一邊的鎮子。有些喝醉的男人在街頭唱歌,他們的兩頰是統一的紅色,嘴前結著熱氣,看到韓露都會親切地打招呼。韓露一頭扎進其中一個酒吧,要了一種度數很高的高山酒。不久后,一旁一個本地小伙兒輕輕地拿起她的手,開始撫摸上面的傷疤。他接著把她的馬尾解開了,把那個學生用的發繩壓在自己巨大的酒杯下。她的頭發又重新散開,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小伙兒貼著她的耳朵,蹩腳地問她(用普通話)怎么敢一個人來這里,她說她不敢跟很多人做的事,反而敢一個人做。可惜的是本地小伙兒并沒有聽懂她的回答,他只是摟了她一下,就繼續跟她碰起杯。酒吧的音樂很吵,像一鍋怎么燒也燒不完的沸水。她從酒吧出來的時候,里面剛剛開始跳舞。那時外面已經是黎明了,她看到西邊的月亮正云絮般地散去,東邊已經徹底地亮起來。光里什么都有。幾臺辛勤的出租車載著登山客呼嘯而過。她轉過身,向酒店的方向快步走去。她走在又一輪的太陽之中,思路澄澈,腳步輕盈。
張宇成,筆名凌風,醫學博士。作品曾發表于《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小說曾獲清華大學朱自清文學獎,劇本曾獲中宣部“青年優秀電影劇作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