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霍俊明，河北豐潤人，現任中國作協《詩刊》社副主編，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雷平陽詞典》《于堅論》“當代詩人傳論三部曲”以及《笠翁對韻》《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夢的對岸》《詩人生活》《無能的右手》等詩學專著、譯注、詩集、散文集、批評集、隨筆集等三十余部，在《文學評論》等發表論文數百篇，幾十篇被《新華文摘》以及人大復印資料等全文轉載，編選《先鋒：百年工人詩歌》《天天詩歷》《詩日子》《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在巨冰傾斜的大地上行走——陳超和他的》《詩壇的引渡者——吳思敬詩學研究論集》等，參與“詩人散文”等長效出版計劃。

《蠻書》載：“山頂高數千丈，石棱青蒼。”蒼山是具體的，也是虛無的；蒼山是橫斷山脈南端云嶺的十九峰、十八溪，也是世間所有的山峰、溪谷以及深淵。蒼山深處，無為寺山路兩側有一種多年生蕨類植物名為“里白”——植株高達1.5米，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度心濟世。激越的山泉，清流之聲高于一切也低于一切。我把蒼山視為一部個人傳記或者一盞燈，我把自己看作黑夜、淵藪以及人間。

——題記

1

蒼山具體無二，橫亙南北，分隔東西

具象的變質巖，巖漿巖，沉積巖

可觀的冰磧礫石層，冰水沙礫層

蒼山是世間所有的峰巔和谷底

四千一百多米的孤獨者，垂立或靜臥

虛無的化身，自身之外的萬千傳說

蒼山的坐姿是一種態度，是萬變之后的靜觀

萬千峭壁，萬千埡口，萬千溝谷

萬千草木，萬千河流，萬鳥回旋

山野時間高于一切也低于一切

萬頃湖水之下不為人知的冷與暗

有萬千云絮就有萬千丁達爾通道

神諭之光如天梯如升階書如夢幻前世

萬千松針靜寂，自由的部分在晃動

松塔空無是萬物永恒的表情

松針堆陳仿佛大地就是無盡湖泊

于萬千松樹間攀緣、踩踏、跳躍

松鼠閃現相同的灰色毛尾

萬千大山如鐘如甕如倒扣之青碗

萬千流云搭建高原之上的烏托邦

萬千鳥鳴萬千風聲萬千自然法器

萬古江河拆毀它們于無形于無聲

萬千清晨與萬千暮晚

世界掌控于同一個早晨同一個暮晚

感通，無為，中和，寂照

抵不過一聲雞鳴一樹花開一次生死

2

如此龐大之物，真實之物

如此虛空之物，夢覺之物

癡人、旅人、陌生人，幽人和故人

與群山對坐更易忘懷，影子是更深的寂靜

蒼山并未靜止，江湖時刻未定

有人總喜歡夜間獨立或行走

濕重的魚腥味浸染塵世的短袖與長衫

蒼山不為肉眼所知，洱海亦是凡胎秘密

紙上云林深淺，感通一切大獨孤與小悲歡

世道不過如此——

人世隔蒼山大湖臨深淵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擔當，蒼雪，虛云，肉身枯坐又一笑皆春

有初生之臉就有死亡和灰燼

有新蕊初綻就有葉落紛紛

高山響澗深澤，白鹿蒼鷲紅嘴鷗

詩人和僧侶垂青于浩大秋日

漫溢的黃昏猶如最后的怨懟

杜鵑緩慢伸張枝干

生長的聲音，衰朽的聲音，死亡的聲音

樹木輪回何須園丁與刀斧

楞嚴白塔只容得下青苔不深不淺

微塵與沙礫，光與黑夜，誰都承接不住

有始有終，無始無終

日常無常如白天黑夜

3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七根琴弦，十根手指，萬端音律

空山虛待綠綺，長風吹襲知音一二

向夏蟲語冰，聾者向群山索要回響

身處何方能聽風聽蟬，聞琴聞鐘

夜半翻身，且認溪聲是雨聲

風起星散，草灰蛇線，山中無須火燭

剩山與舊人，故園和廢墟

指間玄珠只按一個方向撥轉

流水系灰巖，披云立雪

逝水入東，萬盞人間燈

八萬公頃的大湖有生死明滅

重塑山河者發明卷軸

每一瞬間可以折疊可以無限打開

時間壓縮成線條與墨暈

就像紙上蒼山只容得下黑色與白色

古老水滴如宿墨褶皺

靜止，高懸，荒廢

如瀑如積雪隔離著現代性

巖石赤身如冷鐵如寒冰如執念

每一次冒險的舉動，銀白金屬風車回旋

人世面孔被夸張的指針刨得雪亮

4

上蒼視角的航拍器像雜耍的手藝

沉雷嗡鳴，萬蜂出巢

龐然大物轉化為圖形、板塊、線條、陰影

流言野史蟲蟻稗草也是

萬物的面龐并不生動

萬類在流動在歸零

又是誰豢養那些肥嘟嘟的多肉植物

自冬轉夏，草木陰影越來越厚

一條條山體的蜈蚣縮身靜臥

如果它們偶然抖動一下軀干

如果蝴蝶的彩翼扇動萬千狂飆

八十年前墜機的碎片還在閃現

歷史如孩童手中的小小圓鏡

萬蟲城堡只憑草芥

萬千螻蟻流淌黑色汗液唱黑色歌謠

黑暗中的動作放緩

蟻穴亦可豁然，別見天日

無盡縮小的壇城，野火蔓延的灰燼

山間水泥墳塋提醒故去的人還在

名字深淺不一無非張三李四

——“沒有人真正死去，

恰如沒有人真正活著離開人世。”

晨陽夕照光臨山頂

更多的人在夢中踱行雪峰

流云之火，杜鵑之血，群山之心

云氣往來總有瞬間掠過的翅羽

黃昏如常如故閃著未知的光澤

山野有萬念的陰影萬物的骨頭

5

更多母性的目光被雙頭白鹿的傳說牽引

河流灰白一次次攔住去路

江水清響發出任何樂器都不能模仿的聲音

山脊起伏，一個又一個消散之物

永逝之物，蒼山是世界的晚年

適合緩慢寫一封信的開頭或結尾

很少有人在雪松下休憩或獨坐

“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山松子落棋盤。”

創世的光芒消散

攙扶自己影子的人剛好可以安度余生

負重之人更愿意往來山中

想象中的生活并未迎面走來

幽幽山體緩緩抬升生活的另一面

灌木之上的陰影只是過于龐大

樹身被欲望點燃催生花朵與漿果

根部化為干柴化為炭火化為灰燼

上山的路下山的路是不是同一條

行者自下而上，溪水自上而下

好事者向山谷拋出一枚硬幣

平行世界瞬間被照亮

如午夜積雪

山間越來越多的反光

人世堆陳更多的對立面和橫剖面

并不穩固的現世，渙散已然誕生意義

遲暮的臉頰如夜色一滴滴下壓，低垂

魆魆流水之上夜行船晃動如蒼山之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