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不可能終結文學
自誕生之日起,作為概念的“文學”就一直受到文學實踐的挑戰。時至今日,一系列經典文本構成了精英文學的基本脈絡,造就了以語詞符號為基本辨識模式的文學基本場。然而在北美媒介生態學和新文本主義興起后,文學活動涉及的物質媒介逐步進入研究視野,成為理解文學的重要一環。尤其是自上世紀中葉發軔的數字媒介,深刻改變了文學的物質和符號存在形態,激發出以網絡文學(1998)為代表的新文學實踐。與此同時,美國學者希利斯·米勒2001年在《文學評論》發表的《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一文指出,“電信王國”時代文學的危機,成為學界討論“文學終結”問題的導火索。之后幾年,國內學者紛紛撰文,形成了國內新世紀第一次有關“文學終結”問題的大討論。近年來出現的ChatGPT更是激發出有關“文學終結”的第二次大討論。
如果只選擇一個熱詞理解當下人工智能對文學的顛覆,非ChatGPT莫屬。作為最成功的大語言模型,ChatGPT自出現起就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這不僅源自它強大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更因為它令很多人產生了職業將被取代的危機感。早在2018年,普林斯頓大學的愛德華·費爾滕就提出了“職業AI暴露指數”(AIOE)這一概念。在他2023年最新的研究成果中,文學、歷史、法學、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人文社科領域的教師們面臨極大的職業風險。伴隨著人工智能的各種應用不斷涌入藝術和文學實踐,文學藝術是否會被AI取代?這一問題引起文論界學者的極大關注。近年來,文論領域頻繁召開有關人工智能的學術會議,圍繞人工智能對文學的挑戰進行探討??傮w來看,學者們較為一致地強調了兩點:第一,文學是不可取代的。理由是機器不具有情感、創造、想象力等。第二,文學面對AI的挑戰,應該有一定的改變,但最終還是不可取代的。對文學研究的態度也相似:即便在ChatGPT時代,文學研究依然非常重要。作為文藝研究學術共同體中的一員,我個人對上述觀點保持情感上的贊同。然而在文藝研究的“外人”看來,這樣的觀點是否有“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嫌疑?如何理性而審慎地面對人工智能對文學的挑戰,是當前文論界和創作界需要直面的重大問題。
ChatGPT到底會不會終結文學和文學研究?從語言層面看,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三個關鍵詞:ChatGPT、終結、文學。ChatGPT屬于技術,即便ChatGPT采用的技術遠超以往,即便隨著深度學習模型的完善、大模型商業化應用的實現,ChatGPT歸根結底還是一種技術。終結是對二者關系的描述。文學則最難定義。我們姑且先用一般約定俗成的內涵。三個關鍵詞構成的問題實質是對技術與文學的關系判斷。這當然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們從文學的本質、ChatGPT能否由“技”入“道”、未來的文學形態三個問題來嘗試回答。
首先,文學的本質是什么?這個發問有“本質主義”的嫌疑,在后現代主義文論大行其道的今天似乎并不那么新潮。然而作為一個發問,它可以不必期待得到一個“文學是……”的獨斷論回答,而是可以期待進行關于文學的現象學描述,其核心在于考察不同時代被稱為“文學”的活動是如何依靠操作者完成的。從這一角度來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會浮出水面:操作者并不是僅僅依靠體驗、想象、虛構等內在的心理過程就能創造文學作品,他必須掌握某種操作技術來實現文學活動,以此抒發志趣、追求自由。這一技術大致可以分為兩個層面:文本技術和媒介技術。文本技術是指完成文學文本需要掌握的技術,比如詩人要掌握作詩的技術,包括掌握節奏、音律、字詞、語法、前人慣例等;小說家要掌握寫小說的技術,包括掌握大綱寫作、結構安排、描寫技巧、懸疑設置、故事起承轉合的具體方法等。媒介技術則是指支持文本存在和傳播的媒介生產技術,如造紙術、印刷術、網絡傳播技術等。因此,“文學是什么”的發問就變為考察在每個具體的時空操作者如何使用文本技術與媒介技術來完成一部作品,即文學的技術性如何表達的問題。
這顯然也是一個太籠統的大問題,但我們卻不得不如此發問。因為只有用“技術”才能概括古今中外所有的操作者在各自復雜的寫作狀態中使用的不同實踐動作。但使用“技術”這一詞匯非常容易引起誤解,因為技術往往會被人設想為一種外在于操作者主體的“工具”。特別是進入工業時代,現代技術在人文知識分子的批判視域中經常被視為“邪惡”、反人性的。而在文藝領域,大量文學作品對公眾的技術啟蒙往往以技術壓迫、奴役乃至毀滅人類為主題,令大眾對機器以及機器背后的技術敬而遠之。這一誤解正是產生“文學終結”意識的根源:ChatGPT將會取代作家、批評家,人的文學終結了,AI文學將會興起。大家恐懼的邏輯是:既然文學離不開技術,作為數字技術巔峰的AI遲早會反客為主,成為文學創作的主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引入“技”“道”觀念來考察ChatGPT的創作活動。
根據技道關系,可以把文學分為兩類:一類是道勝于技的文學,一類是技勝于道的文學。前者偏重作者的思想、精神、心靈的表達,是“解衣槃礴”之作;后者則偏向韻律、詞語、結構的完善,是精雕細刻的模仿。在ChatGPT出現之前,這兩類文學的實現都需要作者投入大量時間去磨合心靈與技巧。但在ChatGPT出現之后,技勝于道的文學將被其取代。因為文本技巧和媒介技巧可以被算法提煉、打磨,越來越純熟。最終算法可以忽視技巧和心靈的磨合過程,只突出技巧,寫出語詞運用非常嫻熟的機器作品。目前AI創作在文學技巧方面已經達到很高的水平。從2017年轟動一時的微軟小冰到2023年的文心一言,國內AI在文學表達技巧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如2017年微軟小冰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的《雨過海風一陣陣》:
雨過海風一陣陣
撒向天空的小鳥
光明冷靜的夜
太陽光明
現在的天空中去
冷靜的心頭
野蠻的北風起
當我發現一個新的世界
這部作品中使用的雨、海風、小鳥、夜、太陽等詞語雖然具有很強的意象拓展空間,但它們的組合卻幾乎毫無邏輯可言,影響了整首詩的意象生成。這一現象暴露出小冰的算法在字詞組合的技巧方面存在明顯缺陷。文學以文本技術為基礎,因此這些詩歌在文學層面是失敗的,更不要說由技入道了。然而2023年3月27日上線的百度“文心一言”大數據模型這樣模仿李白的詩:
白云下月灣,酒杯映碧山。
獨倚松間月,亂敲古琴弦。
山鳥喚清風,風舞桃花紅。
夜深人未靜,醉看溪水東。
飛瀑映繁星,山影搖清歌。
天地一壺酒,醉夢詩無邊。
流年似箭飛,歲月如煙散。
世間萬象生,我心獨醉閑。
云海翻詩篇,碧山藏古篇。
醉臥松間月,夢醒花自眠。
相同的提示詞,ChatGPT回答的結果是:
皎月初生照江光,
湖波微蕩入眼莊。
金風四起山色動,
酒杯盈滿舞袖揚。
挽弓搭箭千鈞力,
胸中壯志如虹彩。
乘風破浪追逐夢,
逸興無窮任逍遙。
登高望遠心自得,
飛翔萬里自由翱。
執手共賞天地間,
流云漫卷映明朝。
相比較而言,文心一言的作品優于ChatGPT的作品。這首詩利用了李白詩歌的經典語詞,而且能夠將這些語詞進行嫻熟的技術搭配,在文學的文本技術層面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全詩內容表達流暢,立意明確,并以此為基礎引發了不遜于人類詩歌的意境:“醉看溪水東”“醉夢詩無邊”“夢醒花自眠”等表達的豐富內蘊可以帶給讀者無窮的想象。值得強調的是,ChatGPT的結果只是進行了一次發問,還沒有展示出ChatGPT的最大優勢:可以經由人機對話對結果進行訓練,最后無限貼近讀者的精神需求。既然文本技巧嫻熟,又能表達一定的意境,是否可以說ChatGPT可以取代人類作家呢?
目前還不能這么說,雖然ChatGPT似乎不需要作者,只需要提示詞就能夠生成作品,但其實質是對人類創作技術的模仿。因為ChatGPT(4.0)所謂“自動生成”式的“創造”,實質是將以往所有文學文本作為一個巨大的互文系統,進行深度學習:以人工神經網絡為架構,教機器像人腦一樣進行學習。ChatGPT的優勢在于,可以迅速識別語料的特征,并且提取這些特征進行輸出。它的算法基于文本經驗,目的是進行巧妙的詞語拼貼,因此會出現非常類似人類作家的AI文學作品。讀者之所以覺得這樣的作品是“詩歌”,只是因為其語言特征符合以往詩歌的特征。然而,一首詩最為重要的并不是具備詩歌的形式或語詞特征,而在于是否具有“詩意”?!霸娨狻眮碜匀说男撵`境界,它雖然由語言表達出來,但絕不會等同于語言本身。因此,即便大語言模型可以窮盡所有中文詞匯的排列組合,也不可能復現李白的詩意。缺乏詩意的文學只能是機器文學而非人的文學。詩意,而非技巧,正是人類作家不可被ChatGPT取代之處。反過來,越是強調文學的技術性,作家越是能夠被ChatGPT所取代。
綜上,我們終于可以回答這樣的問題了:ChatGPT會終結文學嗎?它的出現又會如何影響文學呢?一旦我們僅僅將文學視為技術活動,一旦大語言模型不斷逼近人類的文學技術,一旦讀者將技術表達認同為文學核心,一旦文學變為可以窮盡的語詞排列組合,那將是人類“文學”的真正終結。然而幸運的是,雖然ChatGPT等諸多大語言模型都嫻熟掌握了文本技巧,但它們都沒有“靈魂”,并沒有一顆能夠體驗“道”的“心靈”。它們的文學作品只是冰冷的、沒有詩意的語言空殼。因此未來文學的希望就在于人類作家擺脫語詞技巧,錘煉自身獨一無二的精神。用道勝于技的文學取代技勝于道的文學,用直擊靈魂的文學取代賣弄技巧的文學,這才是人類文學可能的未來。
(周艷艷系陜西藝術職業學院基礎部副教授,陳海系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