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打掃日》

有一刻，我差點把出租屋

當成了自己的家，它被我

打掃得那么干凈與整齊

我來時每一塊瓷磚，都積滿

灰塵，遍地垃圾，房間空空如也

現在，它們安靜如鏡子

映照出我廉價家私與衣物的影子

仿佛，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完全不知道，我對它們的租期已過

交租日早到了，還好房東善良

給了一個寬裕時再付的期限

他知道，一個詩人絕不會逃跑

天氣

一切天氣都會從父親的骨頭里路過

那些替別人建房從高處跌落

摔斷或摔碎又被切開血肉

用鈦合金鋼板和螺絲重新塑造的骨頭

像被鐵釘與粘膠修理過的八仙桌腿

只有木匠和主人知道哪個角

不能用力靠，移動時必須抬

但來自山外的寒流不知道

來自大地深處的潮氣不知道

對流層即將到來的云層不知道

它們從父親的身體里路過

不知輕重，被壓疼。于是每個季節

他能根據疼痛，準確地報出

未來一段時間的天氣——

連綿的梅雨季節在路上了

久晴之后的暴雨

正在看不見的地方聚集

大雪已落攏高山地區......

然后，撥通我的電話:

用你的醫保給我刷點藥寄回來吧

這兒的小醫院和小藥房沒有我要的

看著那些裝滿一整個大紙箱的藥

我淚如雨下，我的父親

現在要吃下那么多藥啊！

于是我現在不敢再輕易提辭職

生怕某天，連他的小小要求

都不能再滿足

棕櫚

棕櫚盤坐在自己的根上彈奏著季節

白云的信件已投遞到出租屋樓頂

偶爾從工作中脫身后我閑暇的視線

開始閱讀云朵，它們的白色字跡

逐漸消融，像初春亞熱帶最后的雪山

已知曉它們寄來的安慰，但很多時候

我被看似重要卻毫無意義的事務困住

沒時間抬頭整理天空中堆積的信件

只是很短暫的時間，它們被退回虛空

棕櫚盤坐在自己的根上彈奏著天氣

有時候它累了，停下來聆聽寂靜

目睹時光列隊從永恒的河床毅然東去

杉樹

一棵杉樹站在故鄉的某條路邊

你看見了童年時你用鐮刀削開的傷口

現在它越長越大，根本沒有愈合可能

可以直接摸到杉樹的骨頭，甚至

那兒已經長出了雨水播種的青苔

你記起了一個模糊的少年，某種記憶

從你記憶的角落被喚醒，就像

你多年之后忽然從書柜的某處

找到了一本以為丟失了的書，然后

你看到杉樹的另一邊，一個

被你遺忘了多年的女人的名字

傷痕累累地長大成一種

你根本意想不到的尺寸

她還會繼續長大，只要這棵杉樹

沒被砍伐，只要你還活在這世界

那些傷口和名字就會繼續在雨中長大

就像你一直試圖忘記

卻徒勞無功的不堪過往

雨停

風在高原上結束了它的交響曲

車在高原上停止了它的腳步

有鬼或某種生靈在叩擊我的玻璃窗

我在一盞臺燈下讀著特朗斯特羅姆

知覺在地底滑行，拋錨

一棵樹在風中守護著某種私語

城市的邊緣青蛙唱著最后的牧歌

那個失敗的人穿過昂貴的城市

夾帶著堅硬冰雹的雨

敲打他堅硬的意志，午夜

城市里的街燈像一朵朵冷煙花

開在近視貧窮的租客視線

摩托在城中村的水泥路上低吟

我聽見某個具體的父親

在深夜駛入生活具體的艱辛

無題

沒有人會在山頂討論一朵云的歸屬

就像沒有一只螞蟻會思考宇宙的邊界

一片云只是短暫停泊于我的視覺

一縷風只是輕輕掀開我沉重的思緒

然后開始了它們各自無拘的漫游

只留下我無法起飛，坐在巨石的永恒之上

鳶尾花的紫色寂靜填充了我一部分欲豁

鳥群在樹冠間環繞，倏忽間群飛

消逝于無垠的藍色，城市在山脈的盆底

密集，比群山渺小，而人們認為

那兒的法則，比延綿的高原

芳香的春天和天地之道更為重要

風景四

月亮的鐮刀割著熟透的黑暗

忙碌的刀鋒已刈完群山的山頂

正往山麓和壩子上曖曖的村莊而來

孤獨者在夏天最后的一夜沉沉睡去

沒有察覺到秋天的馬車已抵達黎明

一顆流星趕了很遠的路穿過大氣層

火花般倏然而滅，飄入一片白色森林

白鷺在沙洲上站著，與自己的影子

隔著星空的梳妝鏡四目對視

一種果子

一種果子在深秋熟透

蒂落在城市車水馬龍的路面

如果歸類，它們是桃子

沒有兒童和鳥類對樹上

或路上的桃子感興趣

這是桃子作為果實最大的失敗

我親自嘗過——澀、苦

一種不能抵達快樂的果子

但樹確實是桃樹

它們被制造出來是為了看花

春天許多女人來到花下

用相機或手機收獲了甜蜜桃花

現在，苦澀以桃子形態

蒂落在深秋的馬路

看起來是甜的

去海邊

海是一片蔚藍的水

抑或一塊流動的藍色大陸

被水禁錮，但花草和樹木

異形態的生物，都好好地

在看不見的水下繁衍

陸地上最多的是人

龐大魚群，也是海中的人類嗎？

這是第一次抵達海邊的漫游者

對海的思考。他跟隨一條

越來越緩越來越大的河

到達海邊，一個比群峰更大的事物

鋪在他面前。自由、搖晃

不確定。陽光被分割成

無數閃爍的碎金子散落在海上

無人去水中淘金，但有許多父親

從金色中歸來，船上裝著

在水下森林捕到的獵物

在海邊，漫游者想繼續流浪

抵達更寂靜的灰色搖晃世界

清晨，一艘年邁的漁船邀請了他

風景五

一個紅色蘋果在我的書架上

不動聲色地腐爛，紅色城堡

完美無瑕，但它內部的戰爭

正在消耗它所有香甜的果肉

如果有一天忽然飛來一只蜜蜂

用自己唯一的蜂刺蜇穿紅色皮墻

一座腐爛的城，將帶著惡臭

溢出世界，并有可能

弄臟我的書架和部分書籍

但很多時候沒有蜜蜂來

放在書房當熏香的蘋果

大多數都在幾個月之后

變成一個黑色干癟的物品

像法老幾千年后被展覽的木乃伊

那幾個月我曾觸摸它的腐爛

觸感就像我曾經我觸摸過的

一個每天等候死神馬車的長壽老人

只剩一張皮包著脆弱骨頭

只剩眼睛在眼眶的深淵里打轉

讓人時刻為它提心吊膽

風景十

一片小水塘藏著一片完整天空

如果忽略周圍事物和天地距離

你會發現兩片空濛中只站著一個

搖晃、真實又虛幻的你，云朵和飛鳥

離你依然如此遙遠。魚在水底空游

吐出一串串咒語，召喚出許多無聲同心圓

魚兒從未想過從水底故鄉出走，它們只是

偶爾在悶熱的天氣躍出水面透口氣

深秋，岸邊古老的栗樹果子成熟

季節的鑰匙從內部打開了它們堅硬

釘滿倒釘反鎖的城堡大門，叮咚！

水塘透明的鼓面被敲響，魚嚇一跳

另一邊的土地上，松鼠正忙著趕在

孩子們到來之前搬運堅果，藏進

一個隱秘樹洞，那兒背對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