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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蔣在:愛不逢人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 | 蔣在  2023年08月02日08:48

    - 1 -

    他們把一輛白色的破車停在她的書店門口,“愛不逢人”幾個字是用黑色車貼粘在車門兩邊的,乍一看倒是時尚,跟“別吻我”“我是獵人”大概是一樣的,只不過這些裝飾性的字,別人是放在車身后面,以此來提示后車保持安全距離。

    她看著他們從車上下來,車門也不關徑直地朝自己的店里走。A19是他們才租下用來做鋁合金門窗生意的。A20是她的書屋,正在裝修。她也不是完全要在那賣書,重要的是她想收兩個孩子來學琴。一個書店和一個鋁合金店緊緊挨在一起,看上去很不搭調。之前她并不知道他們會來做這樣的生意,都開始裝修了,現在后悔也沒有辦法。

    A18是家養生館,整條街緊靠馬路,行道樹和人行道上的樹籬,完全隔開了這條街上的人流量。這附近只有養生館生意好一些,每天都有人來做小兒推拿。幾十個商鋪只有七戶在開,再往前到公路邊上是兩家房地產商戶。幾乎看不到一個顧客的路上,不知道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她一直不知道,房地產公司旁邊有一家廢品收購站,那兒的空地上長滿了雜草,不知誰在那還挖出巴掌大的地種上了胡豆和蒜苗。從她站的地方看過去,商鋪這條街有點像塊荒地,再往前的那片綠化地樹葉發黃,雜草長得很高。

    他們從車上拉出鋁合金材料,瘦小的身體擺動起來都一個樣子,一陣哐啷之后,拍拍手上車,一溜煙離開像是來無影去無蹤。她稱他們叫ABCD,因為他們個頭不高,每個人都染著不同顏色的頭,發型卻是一樣,往天上沖,類似于早年殺馬特的發型,黑衣黑褲走起路來東搖西擺。他們比她小,都是95后。她無法分辨誰是誰,他們像是同一個人的不同投影。

    她隔著一堆雜物明知故問地對養生館的張叢說:“他們要在這里做什么?”

    張叢漫不經心地朝房屋另一頭看了一眼,那兒的鋪面前擺了些鋁合金門窗樣品。

    她繼續說:“那邊也是做鋁合金門窗的。他們怎么還敢做,這鋪面又不當街,三家都做門窗,何況那兩家早就把小區做熟了。”

    “誰知道呢,生意各做各,隔行如隔山,這是個新區能容納十萬人,入住率都有60%了。”張叢聽到店里有人在喊自己,話沒說完就進去了。

    另外一家做門窗生意的女人叫向株,她們在商鋪的盡頭。她總是打扮得像吉普賽姑娘,走起路來裙子鼓成個花骨朵的形狀。他們一家人有兩處做門窗的攤位,她跟丈夫在A14門面,帶著一個剛上學的女兒。叔弟和弟妹在A12,她的婆母跟著叔弟一起,她們這一大家子人包攬了這附近的所有門窗生意。

    現在又來了幾個小伙子開門窗店,也就是說一排商鋪不出100米有三家門窗店,一個養生館,還有一家她正在裝修的書店。他們都不喜歡她,覺得她有點不像做生意的,每天一個人戴著草帽坐在樹蔭下面打電話。她的男友是在網上認識的云南人,兩個人沒真正見過面,每天只在微信上視頻,他在視頻里給她看他做的普洱茶,他說他家有個茶廠,他也喜歡音樂。她就每天加緊練習鋼琴,等待遙遙無期的見面。每當想到自己有一天踏上他的土地,看見漫山的茶樹,心里就生出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

    - 2 -

    她坐在書屋對面樹蔭下的石階上,看見A彎腰在往一張白色的小方桌上上漆。之前B已經往一塊角鐵上噴了銀色的漆,刺鼻的氣味還在空氣中游蕩,這會兒他又開始使用電鋸。哧……嗚……聲音在空蕩蕩的店鋪前涌來。

    向株的婆母穿著紫色的金絲絨旗袍走了過來,衩口處有點高,上面露出來的肉色腿襪顏色過淺,陽光下身上的金片從領口那兒閃著光,隨著腳步忽閃忽閃的,襯出皮膚的蒼老和黝黑,兩歲的孫子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

    她們互相裝作沒有看見對方。她轉頭去看賣彩票的門面,想著那些人也許不需要考慮生意的好壞,隔壁有沒有刺耳的聲音,總會有人走進去買彩票。

    她開的是書店需要安靜,如果ABCD他們每天哧啦哧啦用電鋸,不要說想收學生教鋼琴,就是書店也開不下去。那天下午視頻時,她告訴他隔壁開了鋁合金店。

    他說:“我早就叫你不要開書店,網購時代,非常時期租實體門面必死無疑。”

    “我總得做點事情養活自己,正因為現在租門面的人少,租金才會便宜,等到門面貴的時候,想租個門面也找不到。”她覺得委屈,在電話里還需要為自己辯解。

    他說:“你這是突發奇想,開什么店也不能開書店。”

    “我沒有突發奇想,我喜歡書店的樣子,”雖然解釋讓她疲憊,但是她也沒有停止,“我在屋子里擺一架鋼琴,就會有學生了,新小區我考察過了什么店都有,就是沒有書店。”

    她知道不會有人到店里買書,他們即使想買書,也會在店里拍張照片回家到網上買。可是她就是想開個書店。店面小得只有17平米,加上面門的公攤面積有23平米,好在層高非常可觀,對她來說已經夠了。書柜打滿兩堵墻,高處到天頂也很壯觀。

    “怎么取書?頂上的書不賣用來鎮宅。”他也順著她移動的手機鏡頭往上看去。

    她不說話,叫木工師傅按她的要求量了尺寸。他在手機那頭跟著她一起計算價錢,以免在最后結算時,別人在面積上多算錢。

    “你開店的錢從哪里來?” 他一邊問一邊在手機上打下他剛在紙上算出來的價格發了過去。

    “我給朋友借了幾萬。”她低著頭不看鏡頭里的他,忙著掃木工師傅的微信支付尾款。

    然后他在微信上轉了一萬給她,說是用來買書順便給她周轉,他沒有說要她還錢的事,她也沒說還錢的事,只在心里想著賺了錢就還給他。

    - 3 -

    她不知道他們具體有幾個人,有時候是三個,有時候有五六個,ABCD都一樣反正也分不清誰是誰。他們開始動手打掉鋪面的前一租戶吊的頂,原來的頂是用黑色的塑鋼材料吊的,租戶退租時找到新的租戶,搬走的時候就用拉桿破壞吊頂的形狀,有幾根塑鋼條從天頂上掉下來。他們把拆下來的廢料丟到店門外,又拖來鋼筋開始在墻上打孔搭架子。她猜測他們大概是要隔出來上面住人,下面用來放貨。

    他們干累了,坐在店門口,面對著店門,腳抬到墻上或柱子上,或仰面朝天或面壁思過。從后面或側面看,他們一律的燙了不同顏色的頭發,但他們身上的黑色西裝褲都緊緊裹著身體,像是經過同一種訓練似的,保持相同姿勢的目中無人。他們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只屬于他們的世界,周邊的人和事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像看不見一樣。

    他們在店門口放了一個自己電焊的鐵架子支在墻邊,墻上放一張類似于要做廣告的硬紙板,占用了她鋪面墻的位置。她看準了墻那兒有道分割的水泥縫,精確地把兩個鋪面各自的面積分割開來。他們還沒來時她就想好了,要沿著那條縫的中間位置放上花盆,將兩邊的店鋪與書店自然隔開,盡管另一邊A21暫時還沒有人來租用。

    她不敢直接給他們說他們占用了她的墻面,而是等他們走了,拿一張地上撿來的紙,到隔壁張叢那借了筆,留了幾句話給他們:我們從這條縫分割。第二天她過來時,他們大概是又走了,墻上的紙板被他們用刀或者切割機宰去一半,鐵架子也拖開了一半,上面還留著煮面條時潽出來的湯汁。她才明白那個鐵架子不是用來焊接鋁合金的,而是用來做菜飯,紙板是拿來擋油的。

    她站在那兒看得出神時,張叢過來站在她身邊說:“他們每天都太鬧了,切割機嘩嘩嗚嗚地響不停。”

    她不說話看著張叢,張叢臉上至眼睛那塊青烏血紫,眼鏡遮擋不到的眼角還破了皮。張叢摘下眼鏡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臉說:“他打的。”

    她問:“他為什么打你?”

    張叢像是又笑了一下,“他經常這樣。我買了兩盆花回家,他罵了我整整一個晚上,因為不說話,他就問我是不是瞧不起他,然后就動手打我。”

    她看著她。張叢重新戴上眼鏡,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眼淚流出來,她給了她紙巾。

    “他做什么工作?”

    張叢回答他們夫妻都在一家企業,工資太低還了房貸,剩下的沒幾個錢也全在他手里握著,就出來開店。

    太陽從柱子側面照過來,張叢的臉一半青一半紫,哭過的痕跡留在臉上。她朝柱子的背陰處移動身子,這樣她跟張叢站得更近了,她第一次發現張叢的個子那么矮小,幾乎只到自己的肩膀。

    “后來呢?”

    張叢淡淡地說:“后來他就后悔了,打自己跪地求原諒。”

    “每次都這樣嗎?”

    “每次都這樣。”張叢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她看看天,太陽被云層擋住了,吹來的風搖晃樹枝的聲音顯得很空曠。

    有人帶孩子來按摩,她們就分開了。

    - 4 -

    裝修師傅正在安裝書柜。他們夫妻倆到城里做這工作快二十年了,生了四個孩子都是兒子。他們正鉚足勁在城里買房子。

    她跟他們聊天時覺得很羨慕他們,他們肯定不相信,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不真實。她羨慕有一件扎實的事情做著,有生活可以向往,現在的她就想能把書店開好如愿以償地招到學生,每天跟他視頻等待特殊的時間過去,他們能真正見面,或許還能在一起生活。至少現在生活中有了另外一種期盼,就像盼著時間和某件事趕快過去。

    他們夫婦工作得很默契,男的在板材上突突地鉆眼,女的接過來將一塊塊板子拼接好。然后兩個人將拼接好的柜體抬起來,女的扶著,男的用汽槍上螺絲固定,他們眼明手快,不一會兒就支起一個書柜,男的再在墻上打螺絲。她看看地上,電飯鍋煮著的飯在往外冒氣,板材里的甲醛味里滲進了米飯的蒸汽變得濕潤起來。

    她退到門外站著,A21的女店主打開商鋪的門,一股久不見陽光的陰濕氣沖了出來。女店主戴著草帽和N95口罩,紋過眼線的兩只小眼睛露在外面疲憊又警覺。A21的女店主說一口湖南話,走過來問她做什么生意。她答道開書店。女店主又朝她走近一步,伸長脖子往書店里看,他們正在往墻上固定另一個書柜。女店主拉了她一下,小聲對她說,你來看一下我的鋪面,我便宜點租給你。

    她跟著女店主去了21號商鋪,正對著門的是一堵墻,方方正正地占了屋子一半,做生意得繞到墻后面去。之前這間鋪面是一家房地產中介租用的,墻體有一半是黃色,店鋪面積也大得多。店主說,開書店面積得大一點,不然小朋友想坐下來看書都沒有地方。她不說話走出來,店主跟在她身后告訴她,這個商鋪是工程款賠給她的,所以可以少點租金。

    兩個人重新站回到鋪面的走廊上,女店主面色蒼白,額頭上的粉底沒有涂勻,整個感覺就像是一棵久置于黑暗中蔫了的菜葉,出門前臨時往上面噴了些水。她問:“什么是工程款?”

    “我們給房地產開發商做工程,他們欠我們的錢,最后就折算成鋪面給我們。”女店主往自己的鋪面走了兩步又接著說,“我和我老公分開了,他就把鋪面給了我,他找了小三可能還有小四小五,那樣的日子不如現在一個人好。”

    她不說話回頭看了店主一眼,女店主也瞇起眼睛看她,把帽子從頭上拉下來,染成栗色的頭發在陽光下泛紅光。

    女店主看了看她,問她:“結婚沒有?”

    她說:“沒有。”

    女店主又問:“有男朋友了沒?”

    她遲疑了一下,不是不想說出視頻中與他的關系,而是覺得她跟女店主之間是不是有點交淺言深了,這種熟絡的方式讓她有些不適。

    女店主見她不回話,把身體靠近水泥柱一步,像是要藏在那兒想要被擋住一樣,把帽沿拉得更低了說:“沒有也好,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沒錢時像狗,有錢之后就是獸。”

    女店主用腳后跟輕輕踢墻柱,她穿著一雙白色耐克淺口的板鞋,配著銳步的短襪,沒有過膝的花裙子下面的小腿青筋暴突。女店主大概四十五六歲或者只有四十歲,如果只看鞋還以為是二十歲的姑娘。

    她轉身走開時,女店主朝她說:“你到底租不租我的鋪面?”

    “我才跟這邊店主簽了三年合同。”她又補充道,“再說在你們這條街開書店準賠。”

    女店主回:“在哪都是賠。”

    她說,我只想少賠點。

    - 5 -

    她的書店裝修好了。ABCD屋子里的鐵架子也搭好了,在門口用鐵條焊樓梯。電光石火哧啦哧啦,一個人蹲在地上看,一個人弓著身子焊,連個護眼睛的面罩都沒有戴。

    她記得小時候見過焊工戴著護眼臉的面罩,焊條哧啦一響,她們走到跟前就會閉著眼趕緊跑開,不然眼睛會被刺瞎,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怕。電焊的火星落到堆積在地上的鋁合金材料上,一閃而逝變成金屬屑。接著兩個人又交換位置,這會兒是之前蹲著的那個站了起來接著焊。

    他們白色的破車呼啦一下沖過來停穩了,在電焊的兩個人也停下來站直身體,看另外兩個人打開車門,拖下東西進屋,出來又從車內扯出兩個做好的窗架丟在地上。兩個一人抱一床被子,兩邊車門依然大開著,車開始滴滴地響,提示他們車門未關。一個人走過去扭轉了一下放在鑰匙孔里還沒有拔下來的鑰匙,車立馬就不叫了。

    車上貼著的“愛不逢人”白底黑字彎曲有形,像鷹的翅膀張開來。他們都進屋去了,他們不習慣關門,就連店鋪的門也沒有關過,屋子里堆了各種工具和鋁合金材料,也不擔心會有人來偷。他們大搖大擺地來,又大搖大擺地去,也許世界在他們眼里就是不存在的。這會兒出來兩個人,將焊好的樓梯抬進屋里,之后又出來兩個人,把剛才丟在地上的窗架子立在地上相互靠在一起,跟向株家門口擺著的樣品一般。

    給她送花的師傅開著車來了,她買了10盆花樹,目的是要隔開與他們的關系,讓路過的人能一眼看出書店與別的店的區別。師傅要將車倒到店門口,ABCD開著的車門正好擋住了師傅。她走到他們的店門口,屋子里沒有開燈,四個人都躺在焊好的架子上,也就是躺在空中鐵架上,頭朝里腳朝外手抱頭腳翹著。

    這會兒她沒有了前幾天寫字留言的勇氣,她變得怯弱。

    “麻煩哪個弟弟關一下車門,稍微挪一下車,我這邊師傅要下花盆。”她說。

    他們像是沒有聽見,其中一個放下腳算是看到了臉,但是沒有動。她重又回到店門口,想著師傅把車停在什么位置,花盆搬起來不費勁。

    ABCD出來了,呼啦啦地上了車,二話沒說一溜煙把車開走了。她在門口擺好花盆,給花澆了水,張叢過來問她什么時候開張,她問這個有什么講究。張叢說,做生意嘛,圖個吉利,在手機上查一下日歷,只要不是兇,就可以開張了。她開始把準備好的書上架,紙箱丟在門口,外面的風很大,她聽到一輛小型的拖拉機從門口經過,她朝外看時,一個婦女風塵仆仆地已經走到她的店門口。婦女問她紙箱要賣不?她說,要賣,等著全部弄完了一起賣。婦女不說話轉身開著拖拉機走了。

    晚上回家路過廢品收購店門時,她看見堆積的瓶子和紙箱,還有舊洗衣機冰箱,這才明白婦女就跟自己在一條街面上。他們也是夫妻倆,婦女正在將東西從秤上搬下來,男的在屋子里對著燈光看手里的東西。這條街面特殊,獨立于整個城市的新區,隔一條有紅綠燈的馬路,就跟鬧市區分隔開了。這條街是最大的小區,小區內綠化非常好入住率也高,可是小區有兩道門,前門和后門,觀察了十幾天她才發現住戶幾乎可以不經過這條商鋪的街道就進入小區。

    在她等紅綠燈的時候,他打來視頻電話,她舉起手機讓他看空空無人的馬路,看種在道路兩邊的桉樹,看那些從墻內爬出來的花藤,它們正開著花在燈光下閃出顏色。她對他說商鋪的人都很拼,生活艱難生意難做。

    - 6 -

    開張那天她選定了吉日吉時,29號上午09:09分,意為我愛天長地久。太陽升起來了,照射在行道樹葉上泛著金光。她來到店鋪前一下驚呆了,鋪面兩邊擺滿了花籃,掛在五顏六色花籃上的紅色鑲金邊的彩帶上寫了送花籃人的名字,全是他在網上訂的,沒有告訴她,這才算是真正的驚喜。她感動得眼淚直流,打他視頻但對方正在忙線中。

    她把事先準備好的鞭炮從屋子里抱出來,又拿出兩張紅色的對聯貼到門上,張叢、向株她們抱著花籃走過來,向株的婆母也來了,依然穿著紫色的旗袍,離得更遠一點的那家開超市的夫妻也來了,還有張叢店里的常客都來了,擺好花籃站在屋前等她將長長的鞭炮擺成大大的一個“八”字,然后大家鼓掌叫她快點燃鞭炮。

    鞭炮響了足足三分鐘,煙塵滾滾,有小孩子跑去看沒炸完的尾炮,物業的人很快就來清理了留在地上的紙皮。她拉開店門的簾子,大家擁進店里,站在書柜前看她擺上去的書。書柜沒有擺滿,一萬塊錢怎么可能擺滿書柜,她在視頻里讓他看過上架的用他的錢買的書。他說等著他來,然后把空著的書柜全部擺滿,雖然就是眼目下的情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可以來。但她心里還是暖暖的,等待著他來本身也許就是意義。可惜開張時的鞭炮他沒有看見,門前的花籃他也沒能先睹為快。

    - 7 -

    書店沒有生意,她每天按時早早地開門。從遠處看,書店門口的花籃還有自己買的花樹,顯出一片燦爛如陽光的繁榮景象。更多時候,她都坐在遠處的樹下,遠遠地看著冷清的書店在鮮花簇擁下的兀自美麗,心里還是有些悲涼。

    A和B坐在他們的店門口,面朝店面的墻,腳抬到水泥柱上倒掛著,門口停著的車門也是大開著,C和D坐在前座上,腳從車里伸出來掛在車門上。他們都在睡覺,除了睡覺就是離開。其實即使晚上四個人睡在鐵架上,也完全沒有問題,他們卻像夜里無處睡白天補睡一樣。

    A21的店鋪終于租出去,女店主朝她坐的地方走過來淡淡地說,開張了。

    她回答說是的時候沒有看女店主,她不想跟這樣一個久置陰濕處不見陽光的人對視,女店主像是滿身長滿了一種潮濕的白色的蟲,會在與之對視時從眼睛里或者身上飛出來。

    她看著ABCD呼啦呼啦上了車,關掉車門又是一溜煙離開了。

    女店主站在她身邊看著他們離開才對著她說,“他們做建材生意的。”

    她埋下頭看自己的腳,看到女店主穿著紫色的靴子的腳朝這邊移了過來。女店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動了動身體挪開了一點。兩個人并排坐在石梯上,女店主摘下帽子,她聞到一股很濃的香水味夾雜著蟲的味道,她盡量在女店主說話的時候不側過臉去,以免那個味道沖過來讓她想吐。

    女店主又開口先說話:“我的租戶叫王卉,花草樹木那個卉,和你一樣,也是90后,但她有個兩歲的女兒。”

    女店主看了她一眼。她不接話,瞇著眼去看ABCD堆在門口的材料,她好奇他們人基本不在店里,不知道他們的生意在哪里做,如果他們是個什么集團或公司,也不至于跟她一樣租那么小的門面。

    女店主輕輕碰碰她說:“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也是被男人甩了?”

    她被噎住了,想轉過頭去用眼睛告訴女店主話太多了,但她只是轉動了一下脖子。

    女店主笑起說:“你看王卉來了。她轉面去看小區大門那條路,女店主站起來走時甩出一股陰風。王卉穿著件灰色長風衣,牽著孩子朝舉起手打招呼的女店主走來。

    他終于打來了視頻,她坐在石階上看他正走在他們家茶山上,那里的茶樹一棵一棵很高,不像她了解的茶園那樣一行行一溝溝的排列著。他爬到一棵茶樹上坐著,她說這么高的茶樹,葉子是不是很大。他笑著朝后仰,一縷陽光從樹縫那照過來,他在一束光里,讓她覺得生活真的就是那么美好。

    她問:“你有沒有看到云南野生象的消息?”

    他直起身子來說:“當然看到了,共有24頭野生象。” 他身后走過一群采茶的人,他們提著小魚簍一樣的筐,在茶樹下晃來晃去地轉。

    “他們是來玩的?”她的眼睛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他側過頭陽光又照過來,整棵茶樹都是金紅色的。

    - 8 -

    她去張叢那兒做按摩,張叢給她說了很多學中醫做理療的知識。養生館是現代人消費群體必然的走向,隨著生活質量的提高,多數人已經意識到養生的重要性。張叢給她做艾灸時,打開手機里存放的視頻,讓她看公司總部學習的情況。

    她趴在床上昂起頭說:“學習的人真多。”

    向株從外面進來,帶進來的風都有一股要燃燒起來的味道。她趴著聽到向株的聲音,“你也來做按摩啊?”

    “你不用說話,我就知道是你進來了。”她繼續把頭埋在手臂上。

    向株笑的聲音里,像是有清脆的珠子碰在一起,她想這個女人應該活得很幸福。

    向株六歲的女兒也進來了,靠在她躺著的床邊。

    她對她說:“小朋友我那邊有好看的繪本,在桌子上你去看吧。”小姑娘沒有說話,兩只眼睛看著向株時有點兒躲閃。向株沒有接她的話,也沒有理會女兒投過來的眼光,告訴張叢明天她要去參加總部學習。她還問向株不做門窗生意了?向株說人不能總靠老公,他做他的,我做我的。

    向株走后,張叢才告訴她,向株自己生的兒子在鄉下老家,由外婆外公帶,為了討好自己的老公,卻帶著他前妻生的女兒。小姑娘的眼神在她腦子里閃了幾下就過去了。張叢說向株開養生館,其實是想擺脫她老公,她老公在外吃吃喝喝,另有女人。她不喜歡聽“老公”這個詞,認為現在的人都大張其鼓地叫男人“老公”,顯得咋咋呼呼極其粗魯,把人叫成了動物的感覺。如果有一天自己結婚了,絕不會用這個被眾人叫得爛兮兮的字眼。

    向株學習回來了就在張叢店里幫忙,她們用一根木棍給顧客疏通筋絡,從肩胛往下搟,有點像搟面,痛得她叫喊不迭地問向株用的什么棍子。她們笑起來說,是趕筋棒涂了姜油,這個姜油是總公司的老板研發了二十年的,跟市面上的姜油有天壤之別。

    她說,太痛了,承受不住。張叢說那是因為你身體里的濕氣太重,才會這么痛。然后張叢就叫向株還是改用溫通罐。溫通罐她們先是用艾灸燒熱過,走在背上很舒服,不像那個她們說效果更好的棍子,坑坑洼洼劃得人的皮膚很痛。張叢舉起棍子給她看,棍子很光滑,怎么可能坑坑洼洼,她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那樣的感覺。

    向株出去又進來了,抱了一把花給張叢插在進門的桌子上,見著她往書店走,又順手分了兩枝給她。她把花插在杯子里,書店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漂亮。

    - 9 -

    ABCD來了,他們呼呼啦啦地把車停在門口,這次從車上下來的是五個人,多了一個瘦高個,年齡比他們稍大,頭發沒有染過,走在他們中間像一棵樹干。他弓著背像個字母F,她就叫他F,他比他們更好區分。他站在店門口擋住了從水泥柱那曬過去的陽光,頭發在一束太陽光里像要自己燃燒起來一樣。他們在屋子里轉了兩圈,從他身邊走出來,爬上大開著車門的車走了。

    他們走后,一連幾天F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門口,他把門窗樣品架在店門前的石階上,正午的陽光從不遠處的行道樹那兒直射過來。他坐在一張破椅子上,從她這邊看過去,像是誰隨手丟在上面的一件衣服。

    她沒有看到有顧客到他們的門店那里訂門窗,但F的店門依然白天晚上地開著,他跟ABCD一樣,整天來無影去無蹤,他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當然這一條街都沒有生意,除了養生館。不管有沒有生意大家租了門面就不敢輕慢,包括她每天都得早早開門守著,不管有人沒人坐在店里心里會踏實一些。

    她終于看到來了兩個人,朝著她的書店走來。是一對老年夫妻,她從樹下迎著他們走過去。她知道兩個老人不會買書,她還是走向他們,她想也有老人給孫子買書的。

    他們也看見了她,停在她店門口的石階上朝那邊指指問她:“他們去哪里了?”

    她朝F的店門看了一眼,門大大地開著,她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們站在她面前拿出電話,老頭打了F的電話。他在電話那邊說,你們再等幾天,訂戶太多忙不過來。

    老頭急促地說:“已經等了很久了,說是兩周內做好,這都快兩個月了,你連人影都見不到。”

    那邊掛了電話。雖然老頭對著老太婆在說話,但似乎就是想讓她也聽到,希望她能把他們的話帶到:“我們就等在這里,不信他不回來睡覺,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他們走到F的店門前,老婦坐到那張破椅子上,老頭站著。張叢聽到聲音也出來看熱鬧,給老兩口解釋道:“他們就是這樣,很多人來訂過門窗了,他們躲著不見。ABCD有時候也過來的,他們都是半夜才會回來。你們半夜再來。”

    張叢每天關店晚,他們回來也從不開燈,燈光永遠是從張叢安裝的路燈這邊照過去,他們就像一群影子。

    - 10 -

    她將一架從朋友圈里淘來的舊鋼琴擺在了書店中間,鋼琴上的小花瓶里插著兩朵紅玫瑰,已經開始往下掉花瓣了。她并不去打理掉下來的花瓣,倒像是故意丟到琴板上的,有點裝置藝術的浪漫情調。

    打開琴蓋。她請調音師調過音了,但聲音聽上去還是有點跑調,也許是鋼琴主人久不彈琴的原因。她每天練習李斯特的《鐘》和貝多芬的《暴風雨》,想著有一天去到云南,當面彈給他聽,這樣兩個人的關系里,會有點靈魂的東西。

    他問她買鋼琴的錢從什么地方來的,她說借來的。他問她怎么還別人的錢?她說招到學生慢慢就好了。他坐在茶桌前沖泡普洱茶,他說等你來了,我天天泡茶給你喝。想著不久的將來兩個人的相見,她每天練琴的時間在加長,就那么兩首曲子,翻來復去地彈,越彈越深入,越彈越覺得他們相見的時間在縮短。

    “我看你的書店不會有人來買書了。”他的信號不是很好,斷斷續續,屏幕上顯示了好幾次對方網絡不佳。

    “這個我知道。”她說。

    “你知道還開書店?”他喝著茶不經意地說。

    她把書店的另一扇門又朝外推了推,店門口的花招來了蜜蜂嗡嗡地飛。她看見了A21正在做服裝生意的王卉,將各種衣服掛成了好幾排,從屋子里一直掛到鋪面石階下面來了。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看上去沒有一件值錢的,但張叢、向株她們還是從中選了兩件,站在王卉店門口舉起來給她看。她關掉跟他的視頻走過去,跟著她們在王卉的衣服堆里東挑西選。

    王卉跟她年齡相差兩歲,獨自帶著個女兒,女兒坐在門口的氣墊池里玩,王卉丟了很多玩具在里面,偶爾也會有別的小孩來一起玩,幾個孩子還會在一張小桌子上玩辦家家酒。從那以后,張叢、向株每天都去王卉的店里選衣服,但除了第一天買過后,再也沒買。她們好像有點喜歡挑選衣服的那種感覺,這件比一下那件在鏡子前照一下,給王卉的店里制造一種客人絡繹不絕的假象。

    王卉帶著女兒晚上住在店里,一條商鋪街到了半夜,就只有她們母女兩個。還有ABCD開著的門,永遠沒有人知道他們神出鬼沒的時間,黑燈瞎火的,她問王卉怕不怕。

    王卉說:“等你結婚做了媽媽就明白了,沒有爸爸,媽媽就是天。”王卉撐起的服裝店,從那天起在她腦子里就像亂雜無章的天空,小姑娘在那樣的天空里穿行。

    王卉的店跟她的書店一樣冷清,不過王卉更多時候可以在網上搞直播賣衣服,而她書店里的書卻成了擺設。她仍然堅持彈琴,王卉的女兒跟別的小孩會在門口站著聽,她回頭看孩子們一眼繼續彈,她相信只要她不停地彈,就總會有人聽到,就會有人來學習。

    - 11 -

    她終于等來了第一個學生,小女孩跟她媽媽從書店經過,她們就停下來站在店門口聽她彈李斯特的《鐘》。她一直彈她們一直聽,她回頭朝她們笑笑,沒想到小女孩就成了她的學生。她太高興了,打他的視頻她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分享她的快樂,他沒有接,估計這個時候的他,又到茶山上去了。

    她找張叢按摩,張叢到總部學習去了。張叢總是不在,店里只有向株。張叢開的“養生館”總部,與美國一家直銷產品關聯。也就是說她們“養生館”的養生理念,移植了美國產品的所有理念,他們用一種新的實體店的方式“養生”,取代過去的直銷方式來賣產品。他們不僅做養生,更重要的是做文化產品,以一種文化方式將新的營銷理念,植入人的大腦。現在的市場上有一種“洗腦式”文化傳播,此消彼長如雨后春筍,每天給人注入精神雞湯,讓人奮勇向前未來可期。他們將中國的傳統文化跟西方的文化,按照需要添油加醋地糅在一起,站在他們制造的文化高臺上,喊口號那樣振奮人心,指引求財若渴的人奮發圖強。

    經過長期培訓熏陶的張叢,像是被打了雞血一樣,精神振作斗志昂揚,在她眼里黃金遍地。她大多數時間奔走在充滿人生希望的軌道上,往來于主城區和各個新區的“養生館”鋪面,無償地去支持幫助那些剛剛開張起步的新的“養生館”。張叢每次向她說起培訓時,總有一種世界性文化或者上帝文化的儀式感,張叢以及走在這條路上的同伴們,在總部老師那兒獲得了上帝賦予的獻身精神,她們攜手向前,一個帶一個地交費學習。張叢已經成為總部骨干成員,無暇顧及實體店。哀鴻滿地時她的實體店生意仍然很好。

    向株給她推薦一種新的按摩能量罐,告訴她燒熱能量罐,就會產生多于這之前幾百倍的功效。她雖半信半疑,卻因為有了學生而高興,趴在床上聽由向株將一個個能量罐扣在背上。能量罐上有金屬轉動螺,根據人的承受力來確定轉松或轉緊。能量罐在人的肌肉上迅速縮緊,頓時讓人感覺背部很沉重。

    向株問她:“你感覺到緊梆梆的沒?”

    她回答道:“是的,非常緊還有點痛。”

    向株又拿了一塊毛巾蓋到她背部的能量罐上說:“如果受不了就說,我一共給你扣了七個罐。”

    “這個跟拔罐有什么區別?”她摸了摸腰發熱的地方。

    向株說:“有區別,拔罐太傳統了,很危險。能量杯安全,它自帶太陽能量,通過人體微循環來改變人體能量。”

    她不說話,腦子里想著“傳銷”這個詞的含義,自己好歹上過大學,而她們連中學都沒上清楚,現在倒能鸚鵡學舌地對她侃侃而談,講起醫學。向株也像張叢那樣鼓動她去參加培訓,不說要開養生店,學點科學養生知識,起碼對自己和家人都好。

    “我還是喜歡之前那種,張叢用手推拿,力道和穴位都把控得好。”她想往上趴一點,這樣腳不至于掉到按摩床下。

    向株等她挪動,“我們去學習,就是不斷地更新傳統方式,”然后把按摩床上的皺起來的墊子捋平了又接著說,“你想一下,用手推是不是太傳統了,得費多大的勁,效果又不好。”

    向株開始給她取罐了,她聽到了嗶嗶的響聲,想爬起來看看。

    向株按住她讓她不要忙著起來:“喲你身上的濕氣太重了,都起泡了。”向株拿來兩面鏡子,一面給她拿著,讓她繼續趴在床上,一面用來照在她背上,她可以通過自己手里的鏡子看到另一面鏡子中背上隆起的一個個水泡。

    “這哪里是什么濕氣,分明就是燙出來的一個個小水泡。”

    向株說:“又不燙怎么可能燙起泡。人體的濕氣越重,起泡越多。”

    她不再說話,心里想著我不會再來了。

    向株擔心水泡感染,給她涂了碘酒,又叮囑她回家不要洗澡。

    - 12 -

    來養生店按摩的人沒有以前多了,向株每天都在王卉的店里玩。而她又收了一個學鋼琴的學生,照此下去門面費和借來的錢,都有希望了。她還是每天練習《鐘》和《暴風雨》,琴藝見長,再說短期內兩個學生練習這兩個曲子已經夠了。

    天黑時總有人來找F。F總是大開著門,人卻不在,來找他的人站在店門口,打電話問他門窗什么時候做好。十天半月的會有一堆人,坐在店門口的石階上吵吵鬧鬧地等F。

    張叢又走了出來對著她說:“他們收了好多人的錢,就是不給人家做門窗。”向株的婆母也過來找過他們,都是江西過來的老鄉,說起話來方便。這一片還有另一片做門窗的都是江西人,相互之間也許都知道一二。

    向株的婆母走到F店門前,她一只腳踩在石階上,大腿又從旗袍開衩的地方完全露了出來。她們都不知道F這會兒正大開著門在店里睡覺。他知道顧客也不會想到,他會開著店門睡覺,一般情況下早上他們也不會來。

    向株婆母說話的聲音很高,在店廊下還帶著回音,F從店里睡眼惺松地走出來,他站在店門口瞇眼看遠處的太陽照在樹上。在他身后走出來了一個小男孩,也許是他兒子,也許是什么人家把孩子臨時給他帶著。因為她看到過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他似乎在教孩子學英語,他的耳朵上戴著耳機,大概是一邊聽一邊教小孩。

    向株婆母立刻就住了嘴,然后用江西本地話嘰里咕嚕地對著F說了什么,他像是沒聽見,伸了個懶腰走下石階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小男孩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著。她從店里出來,提著水桶給花澆水。

    現在已經是初冬了,花草開始凋零。王卉站在兩個店之間的水泥柱那兒對她說:“再過兩個月房租到期我們就搬走,這個地方太偏了。”

    她沒有說話。向株的婆母轉身時碰到了她店門前的一棵花枝上,讓她感到如果這個半老徐娘似的女人不穿旗袍,是不是就不會顯得那么蒼老和無知。

    - 13 -

    雪是晚上開始下的,清早到處白茫茫一片,麻雀在太陽光里嘰嘰喳喳地飛。她一早就打他的視頻,想讓他看看大雪天的情景,云南不會看到這么大的雪。他沒有接,一連幾天了,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為什么聯系不上。不過她相信,他會給她打電話,也許這個冬天過去,她跟他就能相見了。

    她用掃帚清掃門前的雪,天氣太冷了,不知道學琴的孩子會不會來上課。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走進屋,然后打開電暖爐開始彈琴。她一遍一遍地彈,琴聲悠揚,冰天雪地,她深陷進了曲譜之中。雪停了,太陽出來照得雪地金光閃閃。

    她走出來,雪光耀眼她只能瞇著眼睛看遠處房屋和樹上的雪。這時,幾輛警車開了過來,警車沒有開警報器,頂燈卻不停地閃著,它們挨個停在靠路邊的行道樹邊,然后依次從車里走出來。他們踩著雪走過來了,朝著他們的店門。她沒敢動,轉頭去看他們的店門,ABCD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只偶爾看到F帶著男孩,在某個下午坐在店門口,他們兩個人總坐得很近,面朝遠處的大路,大概是在看樹上的鳥飛來飛去。

    他們的店門虛掩著,警察快走了幾步停在門口。她也稍把身體往自己店門挪了一下,那有盆長得茂盛的發財樹正好擋住了她。兩個警察站到ABCD的店門口,其中一個拉開沒有完全關閉的店門,高聲地喊了一聲。大概是叫F的名字,或者是ABCD其中一個的名字。店內過了兩分鐘才有了點動靜,店內沒有窗戶沒有燈光,大概是F從鐵架上坐起來,警察才確認里面有人。警察又叫了一聲,讓他不要磨蹭趕緊出來。

    過了一會兒,F從屋子里走出來,警察讓他雙手抱住頭,這時他們看到屋子里的鐵架上,裹著被子坐著的小男孩。一個警察走進去,把他從鐵架上抱下來穿好衣服,另一個警察爬上鐵架搜索。他們帶走F時,沒有給F戴手拷,而是由兩個警察一邊一個,跟他并排走在雪地里。后面的警察牽著小男孩,其余警察慢慢退回到車上。

    臨上車時F 回過頭來給孩子說了句英語,警察也照著對孩子說了句英語,小孩就乖乖地上了車。警車開走了,依然沒有開警報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車痕。

    張叢的店還沒有開門,向株離開后,養身館幾乎沒有生意,大家都不太接受她們不停地變換按摩方式,也許那個能量罐對人的傷害有點大。張叢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學習,幫助新加入的開店的人,想著怎么將自己的朋友引入著發展壯大。她問過張叢,這樣做能賺到錢嗎?在她心目中,開了店,就老老實實做才是正道,再說之前張叢的生意做得很好。張叢說,賺不到錢,她們做文化傳播,提升自己比掙錢重要。她也猜想,也許她們通過這樣的方式賣產品招新會員收費,錢來得比賣勞力輕松快捷,團隊的力量和表達就是要向外證明,自己正高尚地傳播文化。

    向株離婚后去了福建,大概是另外嫁人了。王卉是在下雪前夜搬走的,說是去別人的店里做直播。

    學生沒有來上課。她走到店門對面的石階上坐下來,遠遠地看著大雪覆蓋下的商鋪一條街,麻雀飛撲在雪地上,清清亮亮的叫聲很空曠。向株的婆母站在屋檐下,沒有穿旗袍。她從手機視頻里看到,云南的24頭野生大象,正大踏步穿過城鎮,如入無人之境,朝著昆明進發。

    云南沒有下雪,大象不會走進雪地,她想。

    蔣在,小說、詩歌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鐘山》等刊。出版小說《街區那頭》《飛往溫哥華》,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鐘山》之星”文學獎。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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