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童話的眼睛看“牛糞” ——關于兒童文學的荒誕美學
在荒誕不經中滲透哲學與人性的思考
周益民:近期,陳詩哥出版了“牛糞書”系列,仍是創世母題,只是,這回的萬物之源竟是“牛糞大爆炸”。以“牛糞”作為童話形象,在我的閱讀視野內還比較少見,能說說你的想法嗎?
陳詩哥:在《童話之書》的后記里,我提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村莊:“那個村莊很平凡,就像一堆牛糞那么平凡。不過,即使是一堆牛糞,有時候看起來也會像月亮一樣美妙。”我一直對這句話念念不忘,也很喜歡這兩個比喻,這不僅是“村莊”的重新解釋,也是對“牛糞”的重新命名。
我喜歡牛糞,因為它樸實、低調,很有用處。小時候我放過牛,移居另一個城市后,上學時,看到沿路很多農民伯伯的墻壁上貼著牛糞干,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牛糞干可以用來燒飯菜。我看過很多資料,在藏區,牛糞簡直就是寶,藏民們用牛糞砌墻、做狗窩、做冰箱、修爐子、做玩具,甚至可以入藥。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想,這么棒的牛糞,為什么沒有人給它寫詩和童話呢?牛糞也有它的文化與哲學,所以,我開始思考,張開童話的眼睛看牛糞,會看見一個怎樣的世界。
涂明求:我個人覺得,陳詩哥的“牛糞書”童話系列有種創世神話的感覺,但是少了那種解天釋地的莊嚴神圣感,多了些自由無拘的童趣、喜劇感和荒誕意味。
周益民:涂明求老師用“童趣”“喜劇感”“荒誕意味”概括“牛糞書”系列的風格特色,我很是贊同。作家用一種類似“講古”的方式與讀者輕松自在地閑聊,講述的是宏大主題,卻并不莊嚴神圣,讓讀者在完全松弛的狀態下不知不覺地進入作品的設定,沉浸其中。然而,正如菲里普·湯姆森對怪誕的談論,“怪誕可以有這樣的功用,那就是讓我們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重新認識(現實的)世界,盡管這種眼光可以是怪異的、令人不安的,但卻是清醒的、真實可靠的”。就在讀者于荒誕不經中樂不可支時,不時會遭遇猝不及防的感動、感慨或感悟。這個系列的故事與已有的經典故事如牛郎、牛魔王、牛頓等發生關聯,并據此進行重述,這種寫作方法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陳詩哥:已有的經典故事,就跟歷史傳記一樣,我們不能違反它們,這是設置給作家的限制。不過,我們也可以通過提供一種合理的說法去修改它,例如,眾所周知,牛頓是被蘋果砸中而發現萬有引力定律,但我問孩子們:“真的是這樣嗎?”同樣,我也給萬有引力一個新的更為內在的解釋:“所謂萬有引力,就是彼此吸引的孤獨的力量。”千百年間,文人騷客對“牛糞”有意無意的回避,反而給我這樣的后來者留出一個巨大的闡釋空間。
周益民:陳詩哥的作品散發著對世界與人性的思考。“牛糞書”也彌漫著這種哲學氣息。如《牛頓來了》中,女郎告訴牛頓,他們發明了望心鏡,“在內心世界里,有時候很近的東西,看起來也會很遠”。你是如何將這種形而上的思考不露痕跡地附著在具體情節上的?
陳詩哥:我也說不太清,也許是故事創作過程中自然而然的結果。或許可以引用《牛頓來了》里牛頓的一句自白:“對我自己而言,我僅僅是一個在草地上嬉戲的孩子,為時不時發現一坨牛糞而歡喜,可與此同時,對我面前的偉大的、真理的海洋熟視無睹。”我覺得,有時候,從發現牛糞的歡喜中,觀察到內心微妙的變化,會遠遠勝過所謂的哲學理論。
涂明求:我相信,周益民老師的問題,也是很多成人讀者心中好奇的事情,而詩哥的回答,不僅僅解答了這樣的普遍疑惑,還讓我突然頓悟到一些東西。比如,原來“牛糞書”里某些“不露痕跡”的形而上思考,并不是苦心孤詣、刻意而為,而是作家寫到哪里,它就是什么樣子。我很喜歡這種“渾樸天成”的寫作狀態,因為此刻在我心中也分明洋溢著一種“發現牛糞的歡喜”。我特別希望詩哥能更久地葆有這樣一種寫作狀態。
“新鮮離奇”的創造性是荒誕美學的靈魂
周益民:“牛糞書”系列里還埋設了諸多“看點”:“牛糞爆炸”應該是源于“宇宙大爆炸”假說,《牛郎來了》里七月初七的三個節日(七夕節、乞巧節、吹牛皮節)是一種民俗設計,還有永動機、黑洞這類科學問題,尤其是“什么樣的語言最有力量”的求解,讓這套書在荒誕之中多了一層回味。能不能談一談這樣設計背后的心思?
陳詩哥:除了《牛郎來了》里七月初七的三個節日,我還想起《牛魔王來了》里一個類似的故事。《西游記》里提到跟牛魔王有關的三座山,牛魔王住在積雷山摩云洞,鐵扇公主住在翠云山芭蕉洞,紅孩兒住在號山枯松澗火云洞。我想,一家人為什么相隔那么遠?于是,我忍不住給它做了一下藝術處理,在我的筆下,他們一家人都住在牛糞山上,但由于各自喜好不同,分別給牛糞山起了自己喜歡的名字,也就是前面三座不同山的由來。
至于用文學的方法解決科學的問題,可以說是我最得意的一個設計。在歷史中,牛頓是研究過永動機的,但大家都知道,永動機是不可能成立的。那么,如何為“牛糞飛碟”注入動力,讓牛頓得以去拜訪“牛糞星球”呢?我便想到,文學的力量也是一種動力,尤其是詩的語言。而在詩里,我找到了很多跟“牛”有關的詩句,這些詩句讓“牛糞飛碟”激起了巨大的動力。
更為奇妙的,我認為是“牛糞星球”的自我防護。我利用了古希臘哲學家芝諾提出的“阿基里斯悖論”。芝諾假設,讓烏龜在古希臘的半神英雄阿基里斯前面1000米處開始和阿基里斯賽跑,并假定阿基里斯的速度是烏龜的10倍,芝諾認為,阿基里斯能夠繼續逼近烏龜,但決不可能追上它。“牛糞星球”運用了這個悖論,讓入侵者迷失在時間的迷宮里,永遠無法抵達“牛糞星球”,這便是用哲學的方法解決防御的問題。
涂明求:“牛糞書系列”給作為讀者的我和兒子帶來許多樂趣,我們經常交流書中哪些情節奇妙、哪些細節好玩。我個人最喜歡《牛郎來了》里面,牛郎對付一輛脾氣反復無常的牛車的絕招,是像我們親切地喊出某個人的名字一樣,向它道出它的真實自我,一下子就讓它火氣全消,心悅誠服,讀來有點神來之筆、妙不可言的感覺。想問詩哥,作為作者,“牛糞五兄弟”中,你自己最滿意、最得意的還有哪些情節和細節?
陳詩哥:在寫作過程中,我常常沉醉在奇思妙想中。我們都知道牽牛花舉著一個喇叭,可是牽牛花為什么舉著一個喇叭,它要告訴世人什么呢?在《牛郎來了》里,我試圖回答這個問題:牽牛花舉著一個喇叭,千百年來,都在說著一句話,可惜沒人聽懂,只有牛郎聽懂了。在《黑洞來了》里,宇宙的中心是一坨牛糞,星星們圍繞著它緩慢起舞,因為它很有吸引力。而在各個星系的中心,還有一些更為奇妙的景象,但為了保留神秘感,我不能都說出來。我想借此表達的是,任何事物都是宇宙的中心,任何事物自身都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小小的宇宙。
周益民:“牛糞書”寫來天馬行空,荒誕不已。以詩哥的創作體驗,“荒誕”的創作難度在哪里?荒誕與邏輯的關系是怎樣的?
陳詩哥:一切的美學都有自己的邏輯和文法,荒誕文學也是如此。譬如,“新鮮離奇”大概是荒誕美學的靈魂,并以此標示著與現實主義美學的區別,它切忌落入模式化,切忌落入窠臼,它無時無刻不在追尋著創造性。就“牛糞書”來說,它確實天馬行空。但它有沒有內在的邏輯呢?如果沒有內在的邏輯,故事就無法真實自然。如果做不到真實自然,任何的美學主張都無法產生高級的審美效果,荒誕美學尤其如此。因此,荒誕美學能否產生出高級的審美效果,取決于荒誕美學的內在邏輯是否真實、自然,是否善良、智慧、美好。在“牛糞書”里,我試圖為腦洞大開的荒誕文學注入日常性。我以為,荒誕美學一點也不荒誕,它荒誕得真實自然、新鮮離奇,荒唐得誠懇善良、智慧美好。
涂明求:我也覺得“荒誕”是個特別值得探討的話題。記得《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里面,給《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評價中就有一句,這部作品“把荒誕文學提到了最高水平”。也有讀者從中讀出了許多新奇美妙的荒誕。我覺得,詩哥在這方面的思考不僅獨到、深刻,而且全面、系統,頗具學術啟發價值。荒誕美學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兒童文學命題,我覺得無論是作家、研究者、教育專家,還是普通讀者,都有深入探究這一命題的必要。
在此,我僅分享個人的兩點淺見,其一,“荒誕”之說是成人發明的,是成人觀察像“牛糞書”這樣的奇書的一個維度。但我們不要忘了,在作為童話主體接受者的兒童的眼中,是沒有“荒誕”一說的;其二,我個人認為,論及像“牛糞書”這樣的“荒誕之書”,可能有些人為著偷懶,會把這種“荒誕”簡單歸結為挑戰成見成說的一種“解構”。但我以為,與其說它是“解構”,倒不如說是作家在一種自由、平等、喜悅、和平狀態下的革故鼎新,因此更是一種建構。就像詩哥說的,“新鮮離奇”的創造性,才是它的靈魂。
讓孩子以“輕松的方式”抵達“荒誕的深刻”
涂明求:作為作家,你對于我們現在的兒童文學批評生態有何看法和期待?
陳詩哥:我一直希望兒童文學創作和評價標準能多元化,兒童文學也有足夠豐富的層面和維度。一方面,如今兒童文學的生態有些單一,題材上基本以現實題材為主流,風格上基本以崇高優美為主流,我希望兒童文學能多流派共生,百花齊放。另一方面,也希望兒童文學的評價標準能多元,不同的文學流派應該有不同的評價標準,如果用《安徒生童話》的評價標準來評價《晴天有時下豬》《吹牛大王歷險記》,就會錯位。
涂明求:我不僅僅希望兒童文學是一個小百花園,還希望它是一座大森林,供孩子們休憩流連,甚至可以遠足探險。創作生態既不能單一,評價標準也要跟得上,不能生搬硬套,也不能削足適履。兒童文學創作和批評要多元共生,兼容并包。我認為,不管再多元的評價、再激烈的爭鳴,都要在學術范圍內解決,一時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未嘗不是一種富有生機的、生動的存在。
陳詩哥:作為學者,你認為這類荒誕兒童文學作品有什么價值?
涂明求:坦白說,我有一種預感,詩哥用“牛糞書”來重新解釋世界,勢必會引來一些諸如“荒誕不經”之類的批評。我覺得不必針鋒相對引經據典,搬出諸多文學故實,來為“牛糞書”作反駁辯護。我認為,有些荒誕作品更接近、更貼合孩子們的心,那種天馬行空自由不羈的狀態,不就是兒童、童年最本真、本然的狀態嗎?我個人認為,這類荒誕兒童文學作品最大的價值在于,它們應和、肯定、鼓勵并激發著孩子們無拘無束的想象力,而真正的創造力、無限的可能性也正是蘊含在這樣活潑潑的自由想象當中。現在,我想反過來問詩哥一個問題,通過這套“牛糞書”,你最想和小讀者分享的是什么?
陳詩哥:在出版這套書前,編輯讓我寫一個作者簡介,我是這樣寫的:“出生于粵西一個像牛糞那么平凡的村莊里,因此能平等看待世間一切,認為萬物平凡如牛糞而美如神。”我真切地感受到,萬事萬物都很平凡,萬事萬物都很神圣。因此,我特別同意明求老師的那句話“兒童的眼中,是沒有‘荒誕’一說的”,兒童是能真正感受到萬物有靈,能真正做到萬物平等,所以我認為他們是最能洞察真理的人,他們只是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童話應該培育出孩子明亮柔軟的心性,能對萬事萬物有同情心、同理心。不過,何為美好?這是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牛糞美好嗎?我以為,牛糞當然也美好,跟其他任何事物一樣。我想,如果一個孩子能發現牛糞的美好,他就能發現世界的根本,那就是既平凡又美好。這樣的孩子,不僅能在云層之上翱翔,也能在堅實的土地上跋涉。
涂明求:我想請教周益民老師,以“牛糞書”系列為例,該怎樣引導孩子對這套書開展多姿多彩、有趣有效的閱讀呢?
周益民:這套書其實自帶“吸粉”體質。我把自己的那套借給班級一名學生閱讀,隨后他在班級做了個分享,引發了很多學生的興趣,紛紛上網購書。從這個角度看,這套書的閱讀不需要引導,它具備引發讀者不斷閱讀的情節誘因。這個學生問我:“陳詩哥為什么那么喜歡牛糞呢?”很顯然,他已經不滿足于情節的獲得,開始了意義的探詢,這正是古人所說的憤悱狀態。教師或家長若能及時與他們展開討論,就能幫助孩子越過情節表層,進入深度閱讀。當然,走向深度的取向是多元的,作品本身具有開闊空間,涉及文學、科學、哲學等多領域元素,我們完全可以依據這樣的背景,以兒童的方式展開以上諸方面的探討,或開展相關活動。呼應這個系列的特點,希望我們能夠幫助孩子以“輕松的方式”抵達“荒誕的深刻”。
(陳詩哥系兒童文學作家,周益民系兒童閱讀推廣人,涂明求系兒童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