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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子善:新文學識小錄三則
    來源:文匯報 | 陳子善  2023年07月05日08:26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七日《文匯報·世紀風》

    從“畢癡來”到“皮雅次蕾”

    乍見這兩個名字,讀者可能不明所以。但若將之與琵亞詞侶和比亞茲萊這兩個譯名加以比較,就不難發現,“畢癡來”和“皮雅次蕾”原來是英國插畫家Aubrey Beardsley不同的中譯名,雖然后來并沒流傳開來。

    這兩個譯名頗有來頭,它們都出自中國現代著名詩人、學者聞一多之手。聞一多文字中首次出現Beardsley是1924年10月致梁實秋信,應是梁實秋來信中先寫到比氏,聞才在回信中說:

    Aubrey Beardsley的畫吾無間言矣。他也有文學天才,只不幸短命死矣。我記得書上講有一次他把作品帶給Whistler看,Whistler驚詫之下稱他為“真正的美術家”。他感激流淚,弄得Whistler不好意思,連講I mean it,Aubrey,I mean it!因為從前他沒有受人稱贊過。

    可見聞一多讀過比氏的畫和詩,評價頗高,對他的早逝也深表惋惜。但在此信中,他未譯比氏中文名,仍用英文原名,就像郁達夫在其名文《集中于〈黃面志〉的人物》中大寫了比氏卻未將其名譯成中文一樣。

    五個月后,聞一多在又一信中通報梁實秋,在美國的“中華戲劇改進社事停頓許久,前由紐約同人討論進行方法,公決由刊行出版物入手”。擬辦的新雜志包括“戲劇”和“各種藝術”方面的文字,刊名則在《雕蟲》與《河圖》之間取舍,或再“慎為斟酌之”。聞一多一口氣草擬了該刊前四期的目錄,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冰心等名家均在約稿之列。就在這份待問世的新雜志第四期草目中,有如下一行字:

    畢癡來(Aubrey Beardsley)聞一多

    也就是說,聞一多打算為新雜志寫一篇全面評介比氏生平和創作的文章,并把比氏名字譯為“畢癡來”。“畢癡來”三字,似還帶有一點意譯的意味,因為比氏癡迷“陰森奇拔”(田漢語)的插畫。遺憾的是,新雜志沒辦成,聞一多這篇《畢癡來》也未寫成,只留下一個題目和當時未公開的譯名供后來者懷想。

    到了1928年6月,聞一多在《新月》第1卷第4期上發表了長篇論文《先拉飛主義》。聞一多留美學的是美術,此文是他研究英國十九世紀重要藝術團體“拉斐爾前派”(聞譯為“先拉飛派”)的一篇力作,在說到“拉斐爾前派”的成就和影響時,聞一多是這樣寫的:

    認真的講,英國的畫只算得一套文學的插圖。就“先拉飛派”講,羅瑟蒂的畫是但丁的插圖,韓德的是《圣經》的插圖。再從全部的英國美術史看,從侯加士(Hogarth)數到白蘭柯文(Brangwyn),那一個不是插圖家?一個勃萊克(Blake),一個皮雅次蕾(Beardsley),兩座高峰,遙遙相對,四周兀兀的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山頭……

    雖然沒有再進一步詳論,聞一多在這里充分肯定比氏在英國插圖史上的地位,卻是再清楚不過。他又二譯比氏中文名,譯為“皮雅次蕾”。當時琵亞詞侶這個譯名已經流行,聞一多并不沿用,而仍堅持自譯,耐人尋味。

    四十余年之后,梁實秋在《憶新月》中,特別提到《新月》的“版型是方方的”,“大概是襲取英國的十九世紀末的著名文藝雜志Yellow Book的形式”。該刊“最引人注意的是多幅的Aubrey Beardsley的畫,古怪夸張而又極富頹廢的意味”,“志摩、一多都很喜歡它”。而今,隨著聞一多兩譯比亞茲萊中文名史實的梳理,梁實秋所回憶的聞一多喜歡比亞茲萊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石民譯《他人的酒杯》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兩位較有名的石姓作家,一位是石靈,另一位就是英年早逝的石民。石民(1903—1942)以新詩名,有新詩集《良夜與惡夢》行世,被譽為象征詩派的代表之一;也以翻譯名,譯有《巴黎之煩惱》,又是現代翻譯波德萊爾的先行者之一。他擔任北新書局編輯期間,與魯迅頗多交往。魯迅日記中出現他的名字,第一次是1928年7月4日,最后一次已是1936年3月19日了。《巴黎之煩惱》正是魯迅推薦給生活書店才得以出版的,惜魯迅致石民的17通信函均未能保存下來。

    不過,石民翻譯的《他人的酒杯》鮮有人關注。這本譯詩集1933年10月北新書局初版,列為“黃皮叢書之六”。“黃皮叢書”一共才六種,前四種均為冰心的作品集,第五種是趙景深的散文集《小妹》。這本薄薄一百二十余頁的《他人的酒杯》,收入石民翻譯的英國、美國、法國、比利時、意大利和俄國十二位詩人的三十六首詩。石民的視野是開闊的,選擇也是獨到的。英國選譯了布萊克、S.菲利普和西蒙斯的詩,西蒙斯是有名的《黃面志》雜志的主要詩人,石民推崇其為“英國十九世紀末的新文壇上的一位驍將”,致力于把他介紹到中國來。法國選譯了波德萊爾、雷尼埃和P.弗爾。美國只譯了朗費羅。德國也只譯了海涅。俄國則選譯了萊蒙托夫和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古典和當代各選一位,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他人的酒杯》之《序言》中,石民認為“譯詩最難,尤其是以我們的這種方塊字來譯所謂‘蟹行文’的詩。在好些場合中,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他批評“以古奧艱澀的四言詩體去譯那熱情奔放的拜倫”和“以輕飄飄的彈詞體去譯那渾樸遒勁的莎士比亞或溫柔敦厚的丁尼生”都不足取,都是“胡涂透頂”。他主張“譯者對于原作不僅是應當求字面上的了解,尤應潛心涵泳于它的情調和節奏,直至受其靈感,然后,仿佛按著曲譜似的,用自己的言語把它歌唱出來。這才是理想的翻譯。這種翻譯殆不亞于創作”。石民對自己譯的詩是這樣表示的:“所可自信的是,各人的詩譯了出來,多少還保存著各人所特有的面目,足以予讀者以相當的認識。”《序言》末尾,石民畫龍點睛:

    昔者法國詩人繆塞有言:“我的詩并不偉大,但我是用我自己的酒杯飲酒。”年末溷跡海上,自己的酒杯幾乎是廢棄了。然終不能忘情于“酒”。譯詩,蓋是聊借“他人的酒杯”云爾。因以此五字題此小小的譯詩集。

    那么,就摘錄P.弗爾的《天空充滿了喜悅,正是愉快的五月》的前半部分來品嘗一下石民如何聊借“他人的酒杯”中的“酒”。對這位法國現代詩人,他贊不絕口:

    高出這藩籬上,海正在閃躍著,閃躍著如同一片螺鈿。你巴不得往那里面去捉一捉魚哩。天空充滿了喜悅,正是愉快的五月。

    海是柔軟的,高出這藩籬上,是柔軟的如同小孩的手掌。你很想撫抱它哩。天空充滿了喜悅,正是愉快的五月。

    在微風的靈敏的手里,有無數發光的針,活動著,將海面縫合于這藩籬。天空充滿了喜悅,正是愉快的五月。……

    臨了有必要指出,2020年7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漢譯文學序跋集》(1932—1933)失收石民《他人的酒杯》之《序言》。

    郁達夫的《南海短簡》

    自從新的《郁達夫全集》(2007年11月浙江大學出版社初版)和《郁達夫年譜》(李杭春、郁峻峰編著,2021年11月浙江大學出版社初版)問世以來,郁達夫的集外佚作又陸續有所發現,我也編過郁達夫《全集補》(2016年12月海豚出版社初版)。這個發現過程目前仍在繼續,《南海短簡》即為最新的一例。

    《南海短簡》1939年12月28日刊于上海《大美報·淺草》,系郁達夫致“××先生”函,先依刊出稿照錄如下:

    ××先生:

    十一月十一日信,前數日收到。我在這里實在忙不過,所以有許多應該做的事情,都擱起了沒有工夫做,如你寄來的大部分稿子,早已在我編的《晨星》欄于上月中登出,而剪報及轉寄之事,卻還不曾做到;遲幾日,當一并剪下寄上。各人的稿費,已于前兩星期,統統寄交宇宙風社,托陶亢德先生轉交了;大約在這信到達上海之先,你們總都可以接到通知。新年又轉瞬將到,希望你能為我收集些關于“這一次新年的文壇人的希望”稿寄來。

    抗戰勢必持久,日X也已看到中國的天下三分,竭力想在游擊區開發,乘歐戰之際,發一筆橫財,來替他們的疲怠之師。至于傀儡新政權的樹立,則很不容易,因為汪某不是弗蘭哥,而一時組織傀儡軍團,又不易成功。假若不在華中華南盡撤X兵,則偽政權對民眾又無信用,有不如無。因此種種關系,所以就是到了明年元日,傀儡亦頗不容易登臺。……

    弟郁達夫 十二月四日

    信末的省略是原刊編者所刪。郁達夫1938年12月28日自福州抵達新加坡,主編《星洲日報》副刊《晨星》和《繁星》。因此,一年之后寫給“××先生”的這封信作于新加坡無疑。而此信刊于上海《大美報》,信中又說到“××先生”向《晨星》提供了許多稿件,也進一步支持了這個判斷。

    那么,“××先生”是誰?拙見非《大美報·淺草》主編柯靈莫屬。柯靈1939年2月主編上海《文匯報·世紀風》時,就與已到新加坡的郁達夫建立了聯系。已知他倆首次來往信札就以《關于溝通文化的信件》為題,分別載1939年2月28日《星洲日報·晨星》和同年3月17日《文匯報·世紀風》(左圖)。而郁達夫第二次致柯靈信,又以《海外通訊》為題,隱去收信人名,刊1939年3月29日《文匯報·世紀風》。《文匯報》1939年5月18日被迫停刊后,柯靈轉入《大美報》主編副刊《淺草》,收到郁達夫這封信后,故伎重演,仍隱去收信人名,以“××先生”代之,并冠以《南海短簡》之題刊于《淺草》,也就順理成章。

    此信所寫,除了希望新加坡與上海文壇加強交流,還說到了抗日戰爭的形勢和對抗戰前途的預測,“弗蘭哥”當指1939年4月上臺的西班牙法西斯獨裁者佛朗哥。郁達夫認為“抗戰勢必持久”是很有見地的,整整八年的抗戰史也完全證實了這點。而汪偽政權遲至1940年3月才正式粉墨登場,也證實了郁達夫“就是到了明年元日,傀儡亦頗不容易登臺”的預測是有根據的。《淺草》所刊此函雖非全信,已頗為難得了。

    現在已知柯靈在《世紀風》《淺草》時期一共刊發了三通郁達夫南洋來信,前兩通早已編入《郁達夫全集》,唯獨這通《南海短簡》在發表八十四年后才重見天日。回想當年柯靈委托我查尋已發表的郁達夫致其信札,而今終于完成,真是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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