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說網絡文學,要重視媒介變遷之影響 網絡文學批評理論建構:不斷重返歷史“現場”與當下情境
關于“理論化”的探討早在上世紀已經引起關注,根據喬納森·卡勒的說法,自1960年代起,一種被稱為“理論”的東西開始興起。事實上,理論若脫離了具體的語境,就成了廟堂的雕塑,唯有將之不斷“理論化”,與現實接軌,方能保持理論的鮮活性。當普遍真理遇到歷史實踐,一個建構性的空間出現了,“新的歷史”也將發生。
這一關系脈絡同樣適用于中國網絡文學,但現實的情況是,網絡文學并沒有形成行之有效的一套話語體系,相關理論也仍然隸屬于書面文學的評價體系之內。顯然,在豐富的創作現場和理論的穩固性之間,尚未建立起理論化的互動關聯。而沒有聯動現場的理論,沒有經過實踐檢驗的理論化過程,理論建構和文本寫作只能是兩張皮。充分的現場化是否就會有言之有物的理論生成?雖也未必,但作為批評的理論卻不能離開文學場域,尤其是文本,這是理論化和建構性批評的立身之本。換而言之,當批評家在大量的“理論庫”中彷徨四顧、遭受轟炸之時,中國網絡文學的批評理論建構正走在路上,那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因為變化了的“現實”和海量文本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相較于以紙媒為書寫載體的傳統文學,網絡文學批評遇到的問題可能更多,也更突出。以網絡來限定文學批評,既在“現有文學體系之內”,又因為特殊的媒介而“出乎其外”。無論是談理論性還是歷史化,都必須注意這一內外的辯證關系。只重視內,是一種明顯避實就虛的行為,畢竟因為網絡,文學形態、語言表達、文學功用、人物形象、空間想象、世界設定、讀者位置、傳播路徑都已發生質的變化,不關注這些“現實”的文學批評顯然是不及物的。那如果在“現有文學體系之外”來談網絡文學呢?有可能出現幾大難題。其一,沒有穩定的理論支撐,則言說書寫現場的話語體系不健全,如何言說成了問題。目前幾個國家社科重大項目旨在批評體系建構上下功夫,其動力與動因皆與此有關。其二,如何解釋“網絡+文學”的關系。倘若網絡上的寫作是立足于網絡技術和網絡環境的超文本式、鏈接式、數據庫、模塊式或者以圖代文的諸種新形態,我們完全可以將之稱為“數碼寫作”。但為什么不呢?網絡文學的呈現形態和寫手們關于世界的想象所呈現出的事實是:依托中國文學與文化,構建游離于“現實”的當代民間話語集成。這意味著,言說網絡文學,若不給予媒介規定性的足夠重視則無疑南轅北轍,但無視其與文學尤其是中國文學、中國傳統文化和當代中國現實的融合關聯,則無法在互聯網時代把握“網絡+文學”的特殊意義。邵燕君曾經提到“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我覺得非常有價值。媒介變遷之影響所及,不是文學一家之事,人們日常生活深處無所不在的媒介身影是今日世界的人所面對的翻天覆地的革命。
網絡文學的混合特質,要求研究者把握好媒介、文學、現實三者的關系邏輯,而這要求從理論維度、歷史維度給予總結和整體把握。網絡文學在歷史與網絡兩種看似無甚關聯的界面上馳騁,其深度裹挾的寫手、粉絲、受眾、用戶在看似玄奇不著調的想象中深潛著怎樣的感覺結構,對認知今天的人、世界和現實有何啟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既是作為批評者直面現實的當仁不讓,也是高揚主體意志、以既有之文化積淀打通過去—現實—未來之界的介入行為,正所謂“我心安處即吾鄉”,批評的闡釋和建構功能約在于此。
網絡文學批評要有歷史化的視野
就現有的批評看,網絡文學批評正處在上升階段,在以下幾個方面的理論建構和追根溯源上都有建樹。
網絡文學關注現實題材寫作問題。這一話題堪稱2020年以來的熱點話題。素以玄幻、仙俠、游戲、穿越、架空、戲仿為主的網絡文學,如何在現實題材上實現突破?其潛藏的邏輯自然是前面我們提到的“現有文學體系之內”,是以現實主義這一看似“無邊”的寫作范式來引導網絡文學的寫作方向。在網絡文學如何更好反映當下現實和引導大眾審美取向上,現實主義寫作無疑是優秀的寫作傳統。這一主張沒啥問題,也合乎當下的創作實際。但將一種理論套用于寫作現場,首先要考量的是“現場如何”,接著要對“網絡文學現實”做出甄別和判斷。對生長于網絡的網絡文學而言,穿越其所呈現的“奇”“趣”“爽”“怪”“戲”,捕捉其底部的大眾理想、民族意識、文化生態,這本身就是對現實最有力的呈現。此工作應由批評者、受眾完成,而不能簡單要求以某種表層“物理現實”來套裝現實主義。
網絡文學的源點問題。作為這幾年網絡文學批評熱點之一,源點問題實則是理論化和歷史化的結合。不同源點說反映出對網絡文學定義的不同、質的規定性認知不同,卻有可能忽視其中的市場化和隨機性。換句話說,倘無眾說紛紜,則無近年似乎定調性的幾家之言。歐陽友權主張的1991網生起點說,實則自他多年前的《網絡文學論綱》追溯網絡文學時已經提到,只是當年并未將其嚴格地定為“源點”,重點在幾位北美華裔文人以郵件版《華夏文摘》慰藉思鄉之心的由頭。21世紀初,網絡文學研究剛剛開始,是否源點似乎并不那么重要。然而1998起點說,在2008年由馬季的《網絡文學十年史》定調之時,學界也沒什么反對之聲,后來的許多研究文章和碩博論文相沿成習。反而是文學網站抓住時機,進行了卓有影響力的十年盤點,這在產業化和學者批評之間實現了完美配合。1998年恰好有《第一次親密接觸》引起受眾關注,寫者以網名“痞子蔡”出之,說的又是互聯網QQ空間上的愛情,“探秘”的好奇心伙同網絡逐漸進入百姓生活,決定了1998起點說的歷史地位。以《金庸客棧》為代表的1996起點說,則在細究與痞子蔡之文孰早孰晚上展開討論,其關鍵是以網絡作為媒介對寫作功能的影響。以《風姿物語》定源點的1997說,則在網絡文學特性上下功夫。顯然,網絡文學源點問題實際上牽涉的還是前面所言之的“內外”問題。但這不是單純批評家之言,而是強調有歷史資料為證(網絡資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但很多資源已無從查找),這一資料又必須能滿足網絡文學的前提:網絡,“網絡的互聯功能”與中國網絡文學的“類型化”寫作要聯動起來看。這意味著,我們今天所談的“中國網絡文學”,與1991年的《華夏文摘》、1996年的《金庸客棧》、1997年的《風姿物語》、1998年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等一體相承,是不同發展階段,抑或這些只是前史,當網站、市場化、產業化、用戶經濟、融媒體衍生鏈這些概念成為決定網絡文學風向重要標尺之時,我們才能順藤摸瓜,再去找那個“源點”。
網絡文學的經典化問題。黎楊全近期發表在《文藝爭鳴》的《網絡文學經典化是個偽命題》一文,是站在網絡文學的網絡特性上對“經典化”做出的理論闡釋和批評。他找到的癥結關節點在于網絡文學生成的“網絡空間”,這是一個以數字為介質、寫與讀共在的空間,倘若將某些文本紙質化并藏之于精美恢宏的場館,則失去了網絡文學之為網絡文學的媒介特性。那么,換過來說,網絡空間生成的網絡文學能否被經典化?我認為,這里存在一個關乎“經典”的歷史認知問題。“誰指認”則首當其沖。網站平臺的排行榜能否說了算?某個批評家的評價是否是標尺?在網絡和文學之間哪一標準是確定“經典”的主要杠桿?把這些問題匯總起來,可能有兩點是確定的。一則網絡文學發展至今,“登堂入室”已是多方力量和文化場域渴盼之事,有了“經典”自然可以“正名”;二則“經典”本身具有隨機性、歷史性和理論化等多維度特性,它并非“誰說”就算的。
網絡文學的文化傳承和海外傳播問題。將“文化傳承”與“海外傳播”結合起來,顯示出網絡文學“出海現象”在面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提升文化自信等方面的影響力不可小覷。這也側面印證前述網絡文學的理論化和歷史化不能離開鮮活現實的說法。與其說網絡文學寫作要反映現實,不如說,網絡文學本身就是現實諸面相的鏡像集合。依托這種影響力和文化力,審視網絡文學的文化傳承問題是大勢所趨,其現代性也在其調用和選取傳統文化資源時呈現出清晰的民族意識和文化記憶。而尤為重要的是,相對于力圖以概括性話語把握網絡文學總體性特征的批評和研究,網絡文學文化傳承問題將“網絡文學文本細讀”推向前臺,讓文本發言,讓文本敞開內部深層文化世界和民族心理,這無異于對過分注重理論和將“網絡文學”作為歷史長河一部分之要素研究的糾偏。
顯然,無論從哪個熱點問題看,網絡文學批評都必然要有歷史化的視野,資料性的搜集整理也已經引起研究者的關注。聚焦單個問題,網絡文學又始終是多問題域的集合,這決定言說網絡文學不能依托某一種理論予以概括之、描述之,必然是多方力量交織、碰撞的場所。盡管中國網絡文學的理論建構走在“路途之中”,但網絡文學的媒介性、民間性和共空間性所呈現出的新現實,決定了網絡文學理論話語必然是自豐富而不斷發生變化的文本創作情境中提煉、提升和總結而來,而此前固有的傳統,則要求網絡文學批評和理論建構必然在不斷重返歷史“現場”與當下情境之間。文學批評/文學理論、理論/現實、理論與文本的歷史/當下語境中的書寫,這幾重關聯牽扯著“文學之用”的意識形態性和文學的社會性問題,凸顯出網絡文學批評的多重現實和復雜面相。隨著網絡文學帶著中國烙印“出海”,網絡文學批評更加任重而道遠。
(作者單位:江南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