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今年是林斤瀾老師的百年誕辰。

記得是2009年4月10日，最先是聽劉恒說林老病危的消息，立即給劉慶邦打了電話，約定12日下午兩點去同仁醫(yī)院探視，可就在11日下午四點五十許，跟林老的女兒林布谷通電話問情況，當(dāng)時布谷聲音急促：“已經(jīng)走了，正在穿衣服……”

后面的話我?guī)缀趼牪磺辶恕ｎ澏吨畔码娫挘恢卑l(fā)呆到五點，又顫抖著抓起電話，把這一噩耗告訴慶邦。慶邦遂通知了周圍的朋友。

好久緩不過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此前曾多次報病危，特別是那幾年，幾乎每年春天林老都會住一次院。而每一次，他都以自己極其頑強(qiáng)的生命力挺了過來。不敢相信，這一次林老竟真的甩掉了我們這些常常與他相聚的晚輩，獨自上路了！

林斤瀾有“短篇圣手”之美譽(yù)，被我們這些當(dāng)時的青年作家所仰慕。第一次隨他出遠(yuǎn)門兒是1986年去張家界，當(dāng)時《北京文學(xué)》挑了幾個當(dāng)紅的年輕作家：沙青、張小菘、路東之、李功達(dá)……我因1985年在《北京文學(xué)》上發(fā)表中篇《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有些影響，所以光榮入選。那一次出行感覺實在是太妙了，一路聽林老談弘一大師李叔同的生平。聽林老談古論今，實在是一種享受，大家都被迷住了。而看林老走路更是讓人驚奇：至今都清晰地記得林老在張家界金鞭溪健步如飛的場景——好像就在昨天。后來無數(shù)次看到他健步如飛的背影——因為我們這些年輕人全被甩在了他后面。張小菘氣喘吁吁地說：“我可真服了林老師， 2985級臺階，好像沒費什么勁兒就上來了！”

2000年和林老一起去越南，再次領(lǐng)教了他的健步如飛。每每贊美他的行走，他的眼睛里便閃著孩子般頑皮的光，頗有幾分得意地說：“汪曾祺是讀萬卷書，我是行萬里路！”行萬里路的他肚里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幾杯酒下肚講起來，妙趣橫生，于聽者絕對是巨大的享受。

于是以為他身體很好，他卻說，他四十上下的時候心臟就出過問題，被大夫宣判過。他又笑著說：“其實大夫的話真不可全信，你們看現(xiàn)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看著他抿一口酒，吃一口菜，那樣子別提多美了，誰能想到他是個幾十年前就被大夫宣判過的人啊？他的酒是無論如何也斷不了的，凡去過他家的人都能看到那一面墻的酒瓶，簡直是工藝美術(shù)品展覽。有些酒瓶的造型匪夷所思，指出來，林老臉上便露出得意的笑容。

自越南回來之后，劉慶邦、章德寧和我便常常與林老相聚，敬澤有時也會參加。慶邦每每都要帶上一瓶酒與林老對酌。林老是有大智慧的人，越到晚年，說的話越是精彩含蓄，現(xiàn)在真是后悔沒把那些話精準(zhǔn)地記下來——那是一個大作家極其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中國文學(xué)寶庫中一份不可多得的瑰寶（幸好還有程紹國先生的《林斤瀾說》流傳于世）。

林老對文字極盡考究，就在去張家界的路上，他說出了讓我終生難忘的一段話。他說對于小說優(yōu)劣的評判應(yīng)當(dāng)有三個標(biāo)準(zhǔn)：第一便是文字，第二是藝術(shù)感覺，第三是想象力。這段話我對很多朋友講過，也成為對自己寫作的要求。

他對自己的文字要求幾近嚴(yán)苛，越到晚年，越是彰顯出他卓爾不群的功力，他的短篇，文字精到得一字都無法刪改。他的“矮凳橋風(fēng)情”系列，每篇背后都有深刻的隱喻，那篇叫作《溪鰻》的小說，更是精彩得無與倫比。我曾經(jīng)在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報過一個選題，想把幾位著名作家的作品改編成系列電視劇推出，第一部便是《溪鰻》。

林老對于后生晚輩的指點扶持更是令人感佩——早在上世紀(jì)90年代初，他就跟我談到鐵凝的《麥秸垛》和劉慶邦的《走窯漢》。后來，劉慶邦正是因《走窯漢》而真正進(jìn)入文壇，可以說，林老不但是慶邦的伯樂，且對他有再造之恩。

1994年，我的長篇《敦煌遺夢》首版開研討會，林老來了，第一個發(fā)了言，那篇發(fā)言我至今留存。他說：“小斌最會出新招子了，這個長篇的寫法很不同。現(xiàn)在有個詞叫作‘國際接軌’，我看小斌的這篇小說就有點國際接軌的意思。”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國際接軌”這個詞。在十年之后的2004年，《德齡公主》開作品研討會，剛剛出院的林老在推掉幾個活動之后，再次參加了會議，并且依然是第一個發(fā)言。他說他曾經(jīng)為北京作協(xié)推出的叢書寫過一篇序，里面寫的那個“無所事事”和“想入非非”的女作家指的就是小斌。他說得很幽默，在座的評論家都笑了。他說這兩個詞本身有點貶義，在這里卻是贊揚(yáng)：“無所事事”給他的感覺就是不解釋外來思潮，不隨波逐流，說她自己的，不受外界影響；“想入非非”是說她走的路是主觀的路，“北京的小說有一路是走寫實的，一路是走主觀的，主觀的少。寫主觀的，就牽扯到人家看懂看不懂。最近她寫的《德齡公主》我覺得就能引起共鳴，這條路能夠給人帶來別開生面的東西”。林老的褒獎，令我誠惶誠恐的同時，感激莫名。

然而我和劉慶邦、章德寧三人最后一次見林老，他卻是一反常態(tài)，不再說話了。那天天氣很冷，我們像以往一樣不停地說著，他則一言不發(fā)。最后，我實在忍不住問道：“您今天怎么不說話啊？”他沉默良久，慢慢地說了一句話：“我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告別這個世界。”當(dāng)時我心里一驚，一種寒意慢慢升起，寒徹骨髓。

大智者林斤瀾，已經(jīng)預(yù)感到生命將盡，但這位“沉思的老樹的精靈”（黃子平語）的精彩紛呈的一生，已經(jīng)充分體現(xiàn)了作為作家與人的最高的生命價值——那不是來自世俗的價值判斷，那是一種光芒，他將照亮后世那些追求純粹的作家與藝術(shù)家，為那些執(zhí)著前行的行路者帶來內(nèi)心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