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迄今，岳父戒煙已近二十年，一次性戒斷，從未復吸。大部分人戒煙的動力可能都是來自醫生的警告，當對自己身體遭受傷害的恐懼大于對尼古丁的向往時，戒煙大概率才會成功。岳父據說當年是因為腿上的一個血管瘤，后來被證明是誤診，虛驚一場，但因禍得福。考慮到他戒斷前一天將近三盒的量，這確實是一份不折不扣的大禮包。

但是心癮難除。記得有一年過年回家，他在飯桌上跟我交流關于戒煙的心得，他說，快二十年了，到現在他都不敢說自己已經把煙戒了，尼古丁那種東西一旦進入過人的體內，會形成無比深刻的細胞記憶，抽過煙的人，跟沒抽過煙的人，絕對是不一樣的，戒煙二十年，一根就能回到解放前。他的經驗或者叫信條是，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一次例外，一次都不行。戒煙戒的其實就是兩根煙——特別開心時的那一根和特別不開心時的那一根。

《夜奔》里的老馬戒煙六年三個月零八天，復吸了，為什么復吸？因為他特別不開心，得了絕癥，眼睛里長了個要命的瘤子。這條爛命，也不多那每天兩包尼古丁，破罐子破摔了，他要糟蹋它，糟蹋得理直氣壯，糟蹋得亢奮不已。除了夜以繼日的酒精和尼古丁，他還想復個仇，跟欺負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綠帽子”同歸于盡，反正他爛命一條，反正他不虧。一個人得有多絕望才會如此“擺爛”，但是我更愿意相信這只是人的應激反應，他要借助某種極端的方式去度過生命中的至暗時刻，比如仇恨，比如自毀。

當然，這么大篇幅的一部中篇小說講的肯定不會只是一個關于戒煙的故事，這只是小說里的一個細節，但我相信這個細節的可靠和有力。老馬在得知命不久矣時復吸了，在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把煙又戒了一次。他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的那條爛命贏得了最后的一點點體面，這一點點體面，猶如光，與他臨死之前要做的那“最后一件事情”，共同照亮了他生命中的至暗，這才是真正的照亮。

這光是什么呢？成分并不復雜，是愛，包括自愛和愛他人，是對生命的不舍與尊重，責任感，同情心，以及骨子里的良善。不止是老馬，每一個人身體里或許都有著與生俱來的光，當夜足夠黑，我們所看到的將不僅僅是人性暗處那層層疊疊的陰影，還有那些光。

老馬是個倒霉蛋，一個倒霉到家的倒霉蛋，沒辦法，小說需要他足夠倒霉。但即便不是小說里的人物，相信他這一生也會遇到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怪獸”，就像我們每一個人一樣。我們也許做不到去馴服每一頭怪獸，就像并不是每一個“老人”都能戰勝他的“大海”，但是，我們可以選擇，帶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