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與漢語的“忒修斯之船”
世紀之交,“百年中文,內憂外患”成為熱門話題,因為漢語外受西語影響,大大歐化;內則自信不足,迭遭修葺,與傳統幾度發生斷裂。聚焦于詩,癥狀尤其明顯。這里有文化自信問題,更有認識不足問題。
其實,從索緒爾、芬諾洛薩、羅蘭·巴特到劉若愚、葉維廉、程抱一,東西方哲學家、語言學家和文學家都肯定漢語的詩性功能,即使孫大雨、卞之琳和梁宗岱這樣的新詩人,也提倡依托漢語特性組織詩體。直到今天,“重新發現漢語詩性”的呼吁依然不絕于耳。這足證漢語固有之美,但也反映了維護和彰顯這種美的艱難。詩歌作為語言藝術的極致,集中體現了這種艱難,故尤需人用心呵護,以防止其再度斷裂。
為了漢語之粹美能發揚光大,進而舊體詩創作能有更廣遠的發展,個人認為尊體重法非常重要。只有體式上守正,才能浚發本原;再繼以辭意上開新,才能回應時代。中華詩詞學會提出“知古倡今,求正容變”,“倡今”“容變”必須建立在“知古”“求正”基礎上,而“知古”“求正”又絕不應被視為骸骨迷戀。基于此,不要輕言漢語已不足用。相反,要相信它有足夠的彈性容納變化了的生活。想到網上讀到的一首《癸未仲春自京還鄉》:“十年孤旅偶還家,童子窺簾母遞茶。卻睹棠紅心自憮,事親不及一庭花”。作者異地打拼回家,乍見看顧弱子的母親,為不能盡孝而自責,這樣的事不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還有一首《吾妻》:“嫁個郎君愛寫詩,家貧百事自操持。忙中哪得臨妝鏡,瘦到梅花總不知”。用情更含蓄,可稱閨情詩的當代版,也可證傳統體式并無礙今人的表達。
此外,向傳統學習,提高修養也很重要。這與尊體重法互為表里。當年,朱自清向黃節求教作舊體詩,黃節告以須從漢魏六朝開始“逐句換字,自是擬古正格”。以后他將所作編成《敝帚集》,有“獺祭陳編勞簡閱,腸枯片語費矜持”之嘆。對照王力說“作古詩文,非熟讀幾十篇佳作,并涵詠其中莫辦”,晚年胡適對學生唐德剛說“作詩詞非得有幾十年的功夫”,可見對程式化意味濃重的中國詩——其實也包括一切中國藝術而言,向傳統學習是必不可少的。有此基礎,才談得到融合古今,匯通中西。而這種融合匯通的目的仍然是為張大漢語的傳統,彰顯詩歌的“漢語性”,這是個人認為要寫出具有民族氣派和傳統韻味的好詩的前提。做到了這一點,我們才有理由樂觀地矚望舊體詩未來的命運,并相信對每個人而言格律和修辭不是妨礙,它們能讓你與別人不同,進而讓現在的你與過去不同。
最后,想引一則“忒修斯之船”的隱喻。說的是忒修斯人自克里特島凱旋,所搭乘的船被雅典人保留了下來,用做紀念。以后時間流逝,船體朽腐,雅典人只得不斷用新木頭替換朽壞的舊木頭,最后所有木頭都替換過了,古希臘哲學家就此發問:“這還是原來那艘船嗎?”假定事物的構成要素被置換,那還是原來那個事物嗎?愿輕忽漢語和舊體詩本位的人能想想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