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熱腸的張鴻汀
1946年秋,胡適委托南京中央大學甘肅籍學生馬騄程,寒假回鄉省親時,能否幫他帶一部張鴻汀所著的《隴右金石錄》。當胡適收到該書后,大喜,后又當面將該書推薦給國學圖書館館長兼國史館纂修柳詒徵先生。柳看后,也頗喜歡,于是又托馬騄程也給國學圖書館代購一部。
那么這部書的作者張鴻汀又是何許人也? 張鴻汀(1890—1950),名維,號鴻汀,甘肅省臨洮縣人,21歲時以拔貢赴京朝考,授清廷學部書記官,自此從政,服官凡四十載,后任甘肅省參議會議長。
縱觀張鴻汀一生,雖身居高位,但仍以學術研究為己任,學識淵博,著作等身。顧頡剛先生曾評價他:“以一人之身,六十之年,當擾攘之世,而有如此之卷帙,許大之志愿,可謂豪杰之士。觀其所出版者,皆切實不茍,精力貫注……予游西北,所接讀書人不多,乃有此博雅之才,洵出人意外矣。”
張鴻汀先生博覽群書,對于詩詞創作、修志研史、金石著述無不精通。其哲嗣張令瑄先生生前曾對筆者說起:“我家老大人(指張鴻汀)待人寬厚仁和,每日自限必須讀書150頁,如當天公務忙、事物繁,未讀到150頁,則第二天一定補之。所以總給人以手不釋卷的印象。”張鴻汀曾在《抒懷詩》中也寫道:“我生無所好,所好惟讀書。兀兀窮日夜,終年苦不足。上希馬與班,下亦希方吳。”張鴻汀自命書齋為“還讀我書樓”,僅從名稱上看,就張揚著一種摒棄其他一些蠅營狗茍的瑣碎事物,秉承著古人所說的“讀卷好書增見識,省些閑事養精神”的治學態度。據張令瑄撰文回憶,還讀我書樓藏書達萬卷之多,四周墻壁張懸有林則徐、林琴南、章太炎、張大千等名人的書畫。抗戰期間,往來于甘肅蘭州的民國政要于右任、薩鎮冰、邵力子、張治中,和學者向達、夏鼐、梅貽寶、常書鴻,以及九世班禪大師、喜饒嘉措大師、包爾漢等人皆前往拜訪。
張鴻汀雖著作等身,且身居高位,但他還有古道熱腸的一面,正如其哲嗣張令瑄所說其“待人寬厚仁和”。故今暫不談張鴻汀治學,僅談其一二則軼事,即可窺其于親朋、于公益之事的熱忱,彰顯一代學人的風范。
救助故人之后
1931年初夏時節,張鴻汀收到一封來自湖南岳陽的信函,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位叫陳原瑞芝的婦人寫給他的,信的內容是:
鴻汀先生大鑒:昔年亡夫三洲宦游隴上,識拔先生于眾人之中,師弟情深,往來親密,歷廿余年如一日。而先生器識宏遠,青云直上,亡夫每對客暢談莫不引以 自豪。此瑞芝在側所習聞也。民十四西北軍入甘,亡夫以政見不合辭,遂祈服。不料南旋以后匪患頻仍,到處趨避,困頓舟車,竟因此病故北平。前歲冬間始克運回安葬,草草蕆事。岳陽近年以來,天災匪禍無歲不有,而筱三勢力孤弱,不善治家,以致所遺薄產,變賣殆盡,再過一、二年衣食亦恐將不保。回憶亡夫一生長厚,為官廉正,而結果如此,可為寒心。多情如先生當亦為之扼腕也。瑞芝前者留學滬上藝術專校,意在求得一技之長,以維個人生活,而家運迍邅,不得不中途輟學。刻下寄住岳城,一籌莫展,伏思先生慷慨尚義,必不忍見亡夫家庭破落,而有以周濟之。至于人窮舊債,則非瑞芝所愿為也。環境壓迫,遠道求援,區區苦衷,尚希原宥。敬頌勛綏,并候回玉。
陳原 瑞芝 肅啟
六、十四
寫信者原瑞芝的丈夫陳三洲,為湖南岳陽人,曾在甘肅宦游,得以結識張鴻汀。后來陳三洲因與西北軍在甘的主政者政見不合而辭職,陳三洲后病故于北平。原氏因此沒了經濟來源,生活陷入困窘。張鴻汀接到這封信后,當即寄去200塊大洋。然而對于張鴻汀的慷慨幫助,陳家卻是誅求無厭,仍不斷來函索要,不久張鴻汀又寄去200元。沒過多久,陳三洲的兒子陳筱珊又來函向張鴻汀要錢。信是這樣寫的:
鴻汀老兄惠鑒:前奉航函,敬悉種切,并承兩次郵匯貳佰元,當即遵命,如數轉交原庶母收訖。推愛屋烏,同深感荷。李毅仁處,我公復函弟已見過,渠云擬再復信尊處矣。鼎兒已于上月十三結婚,雖了向平之愿,而一切費用開銷,待呼將伯,愛我如公,能否再為接濟五陸百元用解困急? 倘蒙金諾,則感荷隆情,匪言可喻。肅復奉懇,敬請勛安。
世小弟陳宗謀拜啟
“陳宗謀”即陳筱珊,從這封信可以看出,原瑞芝并不是陳筱珊的親母,因陳筱珊稱原瑞芝為“庶母”,原瑞芝應是陳三洲的妾。在陳家人眼里,張鴻汀就像他們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同時又是一棵大樹,有了這棵大樹還愁沒陰涼嗎? 所以陳家接二連三地向張鴻汀求援。不久后,張鴻汀又收到了陳筱珊信中提到的李毅仁來信。李毅仁與陳三洲同為湖南岳陽同鄉,并有師生之誼。李毅仁在信中告訴了陳家家道中落的原委:
尊師三洲觀察逝世以后,其家庭狀況日趨衰落,筱三(珊)夫婦沉于嗜好,萎靡不振,岳城房屋兩所無形化去,田產亦變賣殆盡,所有古董字畫運漢出售,又皆被人騙去。鼎生今已弱冠,任其在家賭博耍狗,毫不管教。三老清白傳家而有此等后人,誠可太息。
從李毅仁的信中,我們得知,陳家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咎由自取。因為陳筱珊夫婦皆染上了鴉片煙癮,而他們的兒子陳鼎生又在家賭博耍狗。岳陽的兩所房產和田地皆變賣殆盡,原來家藏的一些古董字畫運到武漢,又都被人騙去。
張鴻汀前后匯去的六百元錢被陳筱珊據為己有,并未給其庶母原瑞芝分文。接著李毅仁又在信中對原瑞芝這樣評價描述:“原夫人性情浪漫,以前在滬求學,以及在省在岳,其行為固屬可鄙,但手中存款數千元早被三老用去。”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李毅仁對原瑞芝充滿了鄙視,稱其性情浪漫。
在得知實情后,張鴻汀并未置之不理,而是本著仁義寬厚的胸懷又寄去了兩百元。這次接到匯款后,陳筱珊回信稱已與原瑞芝分家,“邀請戶族到場,公平分析,各書字據,均無異議”。但張鴻汀寄給他的兩百元仍未給原瑞芝,“屢承關注,寄款貳佰元,本應轉付交渠,則恐日后尊處更忝麻煩,弟意俟其行止決定,再為付給,質之高明,以為然否?”這當然是陳筱珊的托辭,明眼人一眼就會看出,他絕對不會給后母這二百元。
錦上添花者大有人在,但雪中送炭者卻為鮮見。張鴻汀能夠對僅共事幾年的同僚后人進行接連救濟,實屬難能可貴。但是這種救濟不知什么時候才是頭。正如李毅仁給張鴻汀信中所寫的:“我公古道照人,殷勤念舊,極所欽佩,如能為筱三(珊)謀一小事,俾得時常就教趨入正軌,此乃上策。若僅以金錢接濟,恐非善后之道。”最后張鴻汀是否給陳筱珊謀得個小差事,就不得而知了。
力爭莽權歸屬
1925年秋天,在甘肅定西巉口鎮,一個放羊的孩子發現一只蹦跳的松鼠鉆進崖坎上的一個土洞里,他為了捉住這只松鼠而順著洞往下挖,發現了一些不明金屬物體,這就是國寶級文物——新莽權衡。當時破土而出的新莽權衡包括五權、一衡、一鉤和一丈,共8件。后來這8件銅器被運到省城蘭州,被古董商人馬實齋僅以廢銅的價格,用60塊銀元廉價買走,后以240塊銀元轉賣給古玩商人張壽亭。北京古玩商朱柏華又以140塊銀元將銅衡和9斤銅權買入,隨后以5100塊銀元轉賣給北京琉璃廠尊古齋古玩鋪。而其余6件,由時任甘肅省建設廳廳長楊慕時先生用800塊銀元買下,后轉交蘭州民眾教育館收存。1932年,蘭州民眾教育館收存的6件文物,除最大最重的石權外,其余5件悉數被盜。第二年7月,在天津市英租界源豐永珠寶店發現了正欲運往國外的5件文物后被及時追回,妥善保存于北京團城。此后不久,先前尊古齋古玩鋪所購得的兩件權衡,也由故宮博物院按原價贖回。1934年春,中國學術協會在團城舉辦了“西北文物展覽”,新莽權衡首次公之于世,反響嘩然。
當時張鴻汀擔任甘肅省政府委員,他為了編纂《甘肅新通志》,正赴北京、河北、河南、山東、江蘇、浙江、山西、陜西等地查訪資料。當他從報紙上看到新莽權衡展出的盛況后,覺得莽權出土于甘肅,主權應屬甘肅,應由甘肅省保存。于是他給時任甘肅省政府主席兼民政廳廳長的朱紹良寫信,希望能將新莽權衡運回甘肅。朱紹良接信后,也積極運作,并給張鴻汀寫了回信,內容如下:
鴻汀委員仁兄臺鑒:接誦來函,備悉一切。查莽權,前由故宮博物院呈請政府撥歸該院保存。當經電呈行政院聲明主權屬甘,請飭發還,旋準教部函達,準行政院秘書處函保存莽權問題,奉諭交部向有關各方妥商呈復,囑查照見復等因,復經函復。該權原系甘肅出土,又系以巨金購獲,主權屬甘,自應發還甘省,俾成完璧。各在案,迄今日久,尚未準函復,除俟該部函復至日再行函告,以便交涉外,茲將復教部函稿抄送一份,希即亮察。至馬院長在京并未晤面,并及專此布復,順頌旅祺。
弟朱紹良啟七月廿三日
新莽權衡最終也未能回到甘肅,反而離甘肅漸行漸遠。新中國成立前夕,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藝術珍品和稀世文物被運往臺灣,其中5件(三權一鉤一丈)也隨這批珍貴的文物于1949年運到臺灣,現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此外,被盜劫余的存放于蘭州民眾教育館的最重的一件石權,于1959年國慶十周年之際送往北京歷史博物館陳列,后與另一衡一權一起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2011年5月,分藏于大陸和臺灣的元代黃公望所繪的《剩山圖》與《富春山居圖》合璧展出,引起了兩岸的關注。但不知兩岸分藏的莽權何時也合璧展出? 也許為時不會很久,讓我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