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煙霞里》的評論已經很多，大家都普遍認為作品以個人視角揭示時代，是一種對時代的獨特透視。我也認同這種看法，但我對作品更深的感受，是其中的人文關懷。換言之，我以為，《煙霞里》雖然具有將人和時代融合的特點，但它最引人注目的特點不是對社會的揭示，而是對人和生命的深切關懷。

文學是人學。這是大家的共識。但是現實中，真正立足于人寫作的作品卻并不多，很多作品是建立在某種思想觀念或現實意圖方面。當然不能否定這樣的作品，但缺乏深切人文關懷、匱乏真切人物形象，始終都應該是文學難以彌補的缺憾。《煙霞里》卻是真正立足于人，以對人的關懷為中心。作品的文體形式非常明確體現出這一點。小說整體上就是一部人物傳記——《田莊志》，寫田莊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41年不到的時間。為這么一個普通人做傳，充分體現了以人為中心的理念。因為雖然田莊所在的是一個社會劇變的時代，她的生活環境也深受時代變化影響，但她基本上是一個處在社會邊緣的人，她的人生與宏大社會變革沒有任何直接關系。

作品內容也是始終圍繞著人物來進行，表達對人物命運的深切關注，并傳達出對生命的悲憫情懷。作品書寫了田莊的一生，在一定程度上，這一生可以看作是自然生命之美的開放與遭遇壓抑和傷害的過程。作品的前半部分，也就是田莊的兒童和青少年時代，是充滿著生命的自然和成長之美的。典型如寫少女時期的田莊，充滿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包括對作為“姑娘”、對愛情的美好想象，都顯示了生命所擁有的美麗和光彩。但是，這些生命本來具有、或者說應該具有的美好，卻遭到生活壓抑和戕害，逐漸喪失殆盡。作品后半部分寫成年后的田莊生活，主要是寫她的心靈欲求的壓抑，以及遭遇到的現實困窘，充滿著無奈和苦痛。田莊母親對金錢無節制的追求，是占據近年來社會文化主導地位的商業文化的代表，它構成了田莊成長過程中心靈和生活的巨大陰影。到了工作單位，領導同事對各種利益爭奪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同樣構成對田莊心靈的沉重壓抑。這些世俗利益像空氣一樣無聲無色，卻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異化和傷害著人們生命本來應該具有的美好。在現實的壓抑下，田莊的一生中基本上沒有得到真正的幸福。特別是她曾經充滿憧憬、也應該是生命中最美好部分的愛情，她始終沒有得到。即使是人到中年的她遭遇到一場剛剛萌動還沒有實質發展的愛情，都需要她以死亡來換取——就像作品所說的“死亡換來了一場愛情”。

所以，作品在主題上蘊含著強烈的對比色彩。生命的自然生長與時代的壓抑，生命的美好與時代的異化，相互之間構成了巨大的張力。田莊的一生，是一個平凡人渴望幸福、追求幸福的一生，也可以看作是美好生命被壓抑、被傷害和被毀滅的過程。通過對田莊一生的書寫，作品傳達出對生命美好的嘆惋和對社會無聲的否定——就像契訶夫的“無聲的毀滅”，平淡、無聲，卻沉重尖銳，傳達出強烈的批判精神。這一點，與作品給人物41歲就離開人世的情節設計有著內在一致。這一設計貌似偶然或殘酷，但實際上它更強化了對生命惋惜和社會批判的情感——試想，如果讓田莊活到80歲后再去世，那樣，她當然可以成為社會現實更好的見證者，但情感沖擊力卻會自然的嚴重弱化。

《煙霞里》對人的關懷，也賦予了作品的另一個特點，那就是塑造了真切的人物形象。近年來的文學作品中很少見到鮮活、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煙霞里》雖然不完全圍繞主人公來安排情節，特別是田莊作為普通女性，生活中沒有很劇烈的矛盾沖突，也沒有呈現出非常個性化的性格特征，但是人物形象卻很鮮活，是一個給人印象深刻的文學形象。這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真實。小說作者顯然是帶著情感、投入心靈來書寫這一形象的，這使人物形象兼具情感和生活的雙重真實。她非常普通平凡，但有真實的血肉，她的每一次無奈、每一聲嘆惋中都可以看到真實的生活背景，她的愛和追求中更可以透視到更廣泛的心靈。所以，人物真切、鮮活，并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正因為田莊普通、平凡，她才會更容易讓讀者想到我們自己，更容易觸動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細致想，我們的生活距離田莊其實有多遠，我們又何嘗不是另一個田莊呢？

作品的藝術表現也與人的關懷主題高度一致。首先是細膩溫情的筆觸。作品的敘述帶有較強的情感色彩，同時又具有非常多的細節描寫，細節中蘊含著對人物的理解和溫情，這就自然深化了對人物命運的關切之情。包括作品在敘述方法上采用時空錯雜的方式，經常讓敘述者穿越時空，來到人物生活時代進行抒情和議論，既凸顯了作品整體上的感傷情調，也深化對人物的關切情感。其次是作品在書寫生活場景時，常常采用以人物的眼睛和心靈來感受世界的手法，包括日常生活和自然風景都是如此。這就使作品中的生活世界具有強烈的人物生命氣息，當人物生命受到傷痛、特別是最終隕落的時候，讀者就會自然受到較強的情感沖擊，產生強烈的共鳴感。

《煙霞里》對人和生命關切的特點，如果結合魏微的創作整體看，可以看作是她創作個性的延續和深化。《煙霞里》是魏微文學創作的集大成之作，當然更是當代中國文學一部很優秀的長篇小說作品。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賀仲明，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兼任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主編。著有《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考察》等專著7部，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等發表論文280多篇。曾獲教育部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省社科優秀成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