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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高原上江河眾多，其中兩條與湯世杰先生關聯密切：金沙江與鐵路河。

金沙江即長江的上游，長江中游的宜昌就是湯先生的故鄉。他于1943年1月31日在那里出生，又于今年1月28日在那里逝去。“我游過的江水已流成大海”，這是他離世前夕，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湯世杰散文選》其中一卷的書名。為他送行那兩日，我們從昆明趕去的一行文友曾駐足江邊，在暮靄沉沉的楚天之下，尋覓他的足印，想象他青少年時中流擊水的模樣。

另一條是鐵路。所以稱鐵路為“河”，只因列車也像江水一樣，沿著河床般的鐵道線不舍晝夜地流動，奔騰不息。命運讓云南成為湯先生的第二故鄉，讓綿延不絕的金沙江和剛直堅毅的鐵路河在他的心上或奔涌，或蜿蜒，或并駕齊驅，或交織纏綿，造就了他獨有的人格魅力與斐然的文學成就。

湯先生與鐵路緣分深遠：大學讀的就是長沙鐵道學院鐵道工程專業，畢業后又沿著鐵路河“游”到云南，在高原鐵路又一干18年，青春飛揚與中年成熟的18年。

他在云南落腳的第一個“碼頭”，是貴昆鐵路線上的四等小站——馬過河。1968年路過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時，雖身為理工男卻從來文氣洋溢的他，便決定在這個陌生而偏僻的山溝里落腳。后因才華嶄露，上面要調他到省會昆明，他卻拒絕，理由是在這里當養路工，每月糧食定量42斤，而進機關當干部才27斤，吃不飽。

其實是留戀。在遠離政治漩渦的鐵路小站，工友教他砸道釘、扛枕木，練就堅韌的體魄；工長逼他大碗喝酒，淬出剛烈的性格。而閑暇時他登上本地人叫做“土船”的河心沙洲，遙想久遠的傳說，近思現實的生活，徜徉在蘆葦間的小徑，聆聽蜜蜂在臭菊花叢里的飛鳴，那顆早已種在心里的文學種子，不由就在這里發出了新芽：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被公認是他小說創作最高成就的《土船》，就是以這段生涯為原型，其中蘊含了自己從大學生變成鐵路漢子的自傳性質與心路歷程，情真意切，質樸干凈。

調昆明后不久，他成了云南鐵路文學的領軍人物。我們一幫文學青年常圍繞著他，聽他講創作，談人生。1983年夏的一天，我們一起到昆明西北郊的妙高寺游玩。當時這座古寺斷垣殘壁，荒草叢生，其間卻有一棵高數十米、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孔雀杉兀然矗立。那樹根處已被火燒得只剩半邊，黑乎乎的空洞觸目驚心，卻依然活得葳蕤、蔥蘢，令人難忘。湯先生當場以此樹為題，命每人回去交一份作業。我們寫的如今已不知所終，而他自己則將這棵樹“移植”進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高原的太陽》。小說不久后在《十月》發表，引起轟動并獲“十月”文學獎，鐵路生活的經歷與感悟就這樣結出了文學的碩果，小說中的那棵多舛而堅韌的孔雀杉，也成了鐵路小站人的象征。

昆明前衛營86棟12號，一套普通的鐵路職工住宅。湯先生從1977年到1985年，在其中住了8年。

在那里，他寫過一首詩：“……微醺中/生命和世界/都在起飛”。他自己的文學創作，也正是從這里“起飛”：在這個一室一廳、28平方米的蝸居里，他揮灑鐵路人的豪氣，憑借江潮般的激情，創作并出版了詩集《第一盞綠燈》、中篇小說《高原的太陽》、長篇小說《土船》等一系列作品，奠定了在云南文壇的地位。

1979年10月1日晚，湯先生來到他的鄰居我哥哥的家中。一米八左右的身高，清瘦俊朗的面容，舉止儒雅，語氣謙和——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我哥哥的同事，兩人年齡相近且志趣相投，遂成好友。知道我喜歡寫，我哥哥將我的幾頁分行文字交由他指教，就有了這第一次見面。湯先生和太太井大姐都是客居云南，當時孩子尚小，沒有家人幫扶；工作繁雜，他又正處于創作的井噴時期，時間很寶貴，但他并未敷衍我。從文學潮流，到立意謀篇，再到遣詞煉字，與我娓娓講述了近兩個小時。半個月后，他又將我的兩首小詩修改后推薦到《昆明鐵道報》副刊發表。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變成鉛字，而且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從此，我確立了未來人生的努力方向，并與湯先生結下四十多載從未間斷的師生之誼。

也從此，我與前衛營86棟12號結下了不解之緣。在那里，我和其他文友多次聆聽湯先生關于文學、關于生活的見解與指教，也曾參加他在家中組織的文友聚會，把茶甚或把酒言歡。在那里，湯先生“談笑皆鴻儒”，而往來卻也有“白丁”——就是我等文學青年。記得有一次他拿出李國文先生給他寫的信讓我欣賞，那字跡工整如印刷品一般，令人敬意頓生。再后來這緣分又添一絕：他搬走后不久，我又住進了前衛營86棟12號，浸染其中的氤氳文氣與沁人雅意，整整15年。

像我這樣多年受教、受惠于湯先生者，在鐵路上有許許多多——其實遠不止鐵路，他到地方后對后學的提點與扶助，在云南文壇至今傳為佳話。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我們的微信群就以他的詩集《第一盞綠燈》命名，建群多年，留存至今。

《昆明鐵道報》，一張邊地的八開四版、一周一期的企業內部小報，兩期才有一版的文學副刊，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居然成為云南的重要文學陣地，是云南文壇空前絕后的一朵奇葩。著名詩人于堅曾專門囑咐我：你一定要記錄下這段歷史。

湯先生就是這段歷史的主要開創人。

在中國，鐵路因其央企的身份和國民經濟大動脈的特質，政治經濟文化地位都引人注目。地處邊疆的云南鐵路也一樣：干部人才、能工巧匠、體育達人、舞臺明星等時有璀璨，唯獨文學創作沉寂多年，從未出現過有影響的作品與作者。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相交之際，一幫鐵路文人異軍突起，其掌旗者就是湯世杰、李霽宇等。他們以優秀的作品和不俗的人品讓云南文壇刮目相看，有著不小的感召力。在自己筆耕不輟的同時，他們還創建了培養文學創作人才的平臺，這就是《昆明鐵道報》副刊。小小一份副刊，居然請得賀敬之為其詩歌專欄“綠燈”、茅盾為其文學專欄“彩練”題寫刊名，不由名聲大噪。從此云南鐵路的文學創作風生水起，讓地方文壇刮目相看，進而紛紛參與唱和：云南的許多詩人和作家——其中不乏當時的大家，也有如今在全國頗具影響的名家——都樂于在上面發表作品。一時間，《昆明鐵道報》副刊“洛陽紙貴”，鐵路與地方兩股文學湍流，就這樣匯到一起，聚成云南文壇的新潮。湯世杰、李霽宇等老師既為鐵路文學愛好者開綠燈，舞彩練，向社會推出了作品與人才，又讓社會增進了對鐵路文化的認知，并贏得其支持，如此交融互惠，事半功倍：這些年鐵路出了不少在美術、書法、攝影等方面成就顯著的藝術家，即可為證。

在云南文壇，湯先生以性格與才情著稱，二者互為底氣，相得益彰，構成了他獨特的人格魅力。

他的性格猶如鐵路的鋼軌一樣硬朗直率。體現在為人是眼不容沙，嫉惡如仇，愛憎分明，從不掩飾；體現在為文，則是無論來自剛性的壓力還是婉轉的請求，他從不妥協遷就。他的作品里，沒有虛與委蛇的文字和無病呻吟的篇什，真正當得起“文如其人”一說。為此，他得罪過人，更贏得了無數由衷的敬重：“老湯的朋友”，“湯老師的學生”，眾多人以此為榮。

而湯先生的才情，則如江流般寬闊綿長。

說寬闊，我以為可以這樣理解：論體裁，他的作品涉獵詩歌、小說、散文、評論、影視文學等方方面面，且均有建樹。論題材，無論歷史宗教、民風民俗，還是自然地理，生態環境，皆有涉獵。大到宇宙乾坤、名山大川，小到苔蘚野花，滴酒片茶，都曾在他筆下生出獨有意味，“才情練達即文章”這句俗話，用到他身上實屬雅贊。論開拓的廣度，云南的山山水水大都留下了他跋涉的腳印與注視的目光。論探尋的深度，香格里拉的考證命名，高黎貢山的開發保護，麗江文化的前世今生等，都有他的心血凝聚其中，為發掘其精髓、升華其精神、展現其魅力，作出了突出貢獻。論創作水平更是有目共睹，特別是他中后期的散文隨筆，集超然與精致為一體，融硬朗與溫潤于一身，大氣而縝密，激情而內斂，思想的光芒從古雅的文字里透出，珠圓玉潤并充滿張力，在云南文壇獨樹一幟，在全國文壇也特色鮮明。若從這多個維度綜合考量，湯先生的成就在云南文學史上，當是屈指可數。

綿長，是指湯先生的創作生命。半個多世紀，從稿紙鋼筆，到鍵盤屏幕，他從未停歇過耕耘，著述豐碩，僅《湯世杰散文選》就有110多萬言。進入老年，他的激情與才華不但未見衰減，反可以“四溢”來形容，令人驚嘆。其實不止文學，他在音樂、書法、美術、攝影等方面，都有獨到的見解或作品。以近80歲的年紀，他還想為故鄉寫一本書；彌留之際，他還用手機寫下這樣的文字——

終于把一塊頭頂的方格天花板

看成了一面迎面而立的立墻

線條有時倏忽飄散

有時又橫七豎八的插出一座金字塔

連綿的窗簾掛環轉而成了千鈞鐵騎某處還煥印出了一幅水墨畫

也看到了無，看到了空，看到了

對岸的青山，近處的江流

一切都還這么誘人，

你是否做好了準備？

鐵路還在延伸，列車依然奔馳，是一路前行，也是周而復始；江水流入大海，是歸于永恒，也是重獲新生——其實大海并非江河的歸宿，它只是新一個輪回的始點：經沉淀后，其精華為陽光喚醒，升騰為云，飄上天際。或許，它會回到深愛的高原，再次灑落山川，蕩滌天地，又開始一次生命的歷程。

高雅的生命與真正的文學一樣，不會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