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位合了個影就走的新朋友” 張瑞田&葉廷芳:十五年后的“重逢”
本文作者張瑞田與葉廷芳先生的合影
“這是葉廷芳先生的信,看看吧”,說完,楊匡滿把一個信封交給我。
深黃色的普通信封,右下角有紅色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字樣。就在我從信封中取信的這點工夫,楊匡滿又說,葉先生提到了你,還讓我轉交你們合影的照片。我展開一張薄薄的稿紙,幾行鋼筆字跳入眼簾——
匡滿:
節日期間屈尊光臨陋舍一聚,悅甚。留下這幀合影,庶幾可資紀念。但奇怪,怎么不見匡漢的呢?
那位合了個影就走的新朋友,可惜未能記住他的名字,請便中見告,與他的合影請轉交。
剛去武漢開了個會,順便去了趟神農架,極美。即頌冬安
廷芳
08.11.15
捧著這封信,拿著與葉先生合影的照片,我與楊匡滿一句接一句地回憶2008年秋天去葉府拜訪的情景,陡生幾絲滄桑感。十五年過去了,從北京夏奧會到北京冬奧會,加之三載疫情,現實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葉先生以八十五歲的高齡于2021年9月27日在北京辭世,隔街相望,思緒綿綿。
我就是“那位合了個影就走的新朋友”。我走出葉府,卻走不出葉先生翻譯的卡夫卡、迪倫馬特的小說和劇本,走不出他宣介的美的世界。
與楊匡滿回憶時,我們都覺得他對那天的拜訪有些淡忘。比如他說“怎么不見匡漢的呢”,其實那天匡漢并沒有與我們同行。另外,他說的“那位合了個影就走的新朋友”,并沒有“合了個影就走”,而是與他交談了一個多小時,主要是請教外國文學的相關問題。此前,我曾在楊匡滿的家中說起《貴婦還鄉》,他便提到了葉廷芳,還說葉先生的住處不遠,有時間可以去坐坐。我立刻提起精神,與楊匡滿約定好時間,這才有了2008年秋天的那次拜訪。
年輕時酷好戲劇,偏愛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看演出、讀劇本,“葉廷芳”這個名字深深刻在我的心頭。到后來讀卡夫卡,葉先生的譯本語俊意新,引人很快步入那個奇特的卡夫卡文學情境,使我對他更為崇拜。那時候還沒有偶像、粉絲一說,不過我與葉先生的關系,就是粉絲與偶像的關系。因此,我到葉府,不會“合了個影就走”,肯定要珍惜這個機會,聽他講一講《貴婦還鄉》和《變形記》的故事。記得他講了很多,我聽得很細,我對他說,過去總覺得《貴婦還鄉》的故事離中國很遠,現在看來,中國的“貴婦還鄉”似乎比迪倫馬特的還冷酷。葉先生沒有說什么,默默點頭。他曾擔任第九屆、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在2006年所提的委員提案中要求盡快調整獨生子女政策,這個提案影響深遠,有“葉廷芳提案”之稱。楊匡滿是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和葉先生曾在同一個小組開會,對他的直言、敢言贊不絕口,稱他是“真正的知識分子”。的確,葉先生對公共事務非常關心,作為中國肢殘人協會副主席,他關心肢殘人的升學、就業、駕駛車輛等問題,為保障肢殘人的權益奔走呼號。與此同時,他對北京的建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強調重視建筑的藝術性,就重修圓明園和建設國家大劇院坦陳己見,體現了一位美學修養深厚、文化眼光寬泛的學者、作家的遠見卓識。
與葉先生幾乎是肩并肩坐著,我發現他的左衣袖是空的——我突然想起來,他小時候因跌傷截去左臂,成了肢殘人。但他樂觀向上,情緒飽滿,學習成績優異,于1956年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畢業后留校任教。1964年,他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在文學翻譯和文學創作上有突出的表現。葉先生是獨臂學者,他用一只手生活、學習、工作,在北京東二環的一個小區里,經常能看見他獨臂騎車遠行,也能看見他一個人去市場采購。在現實生活中,他沒有因獨臂而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他的思考、他的譯著、他的文章,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啟蒙過程中耀眼的存在,對許多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放下信,我拿著照片端詳了很久。照片上的葉先生穿一件灰色西服,內搭帶有隱形豎條的白襯衫,微笑地看著前方。左臂的袖筒自然垂下,那只靈巧、厚實、智慧、勇敢的右手放在腿上,頭發已被歲月修改,幾絲白發在頭頂異常孤獨;透過眼鏡片,能看到一雙睿智的眼睛,那深邃的目光和真誠的微笑疊印著他的譯著和文章,成為一尊難以忘懷的生命肖像。我坐在他的右側,與他一同看著前方,我似乎看到了正在上演的話劇《貴婦還鄉》,看到了卡夫卡孤獨的敘述。十五年前的葉廷芳和十五年前的我,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其間的漫長距離、世事紛紜,該有多少話要講啊。
我把信還給楊匡滿,他擺手說:“信你留著吧,還有你們合影的照片,這是對葉先生最好的紀念。”我沒有說什么,他知道我對作家、學者的信有著天然的敬畏與喜愛。
離開楊匡滿的家,我驅車駛向東二環,自南向北,在途經葉府時按響了汽車喇叭。我想告訴他,十五年前“那位合了個影就走的新朋友”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