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見證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式發(fā)展的歷史進程。長城所承載的文化意蘊豐厚，自古以“長城”為詠誦對象的詩歌層出不窮。正如大型文獻《中國長城志》中所說：“自有長城以來, 就有關于長城的詩歌出現(xiàn), 千年而下綿綿不斷地產(chǎn)生。中國詩歌史上，對某一建筑物的吟詠, 沒有比對長城的吟詠時間跨度更大、數(shù)量更多、反映面更廣、情感更為強烈的了。”

作為傳承長城文化的重要載體，古代長城主題詩歌記錄了長城內(nèi)外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步伐，書寫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和眾志成城、堅韌不屈的愛國情懷，同時也承載著守望和平的時代精神。挖掘并梳理古代長城主題詩歌，不僅對豐富北方地域文學研究有著重要的價值，同時在弘揚長城精神、增強文化認同、堅定文化自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等方面，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與當代價值。

關切民生、祈盼和平，閃耀人性關懷

早在《詩經(jīng)》當中，就有對長城雛形的相關描寫。《詩經(jīng)·小雅·出車》中有云：“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西周末年，大原（今寧夏固原）一帶有游牧民族獫狁勢力漸強，周宣王派大將尹吉甫率軍征伐，又命南仲在朔方筑城增兵，設立軍事?lián)c。南仲所筑之城，是互不聯(lián)結的城堡，戰(zhàn)時可遙相呼應，有人認為這就是長城的雛形。

“長城”之稱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史記·楚世家》中記載：“齊宣王乘山嶺之上，筑長城，東至海，西至濟州，千余里，以備楚。”戰(zhàn)國古長城連綿不絕、巍峨雄偉，聯(lián)結農(nóng)耕和游牧兩種文明，這也成為此后長城承載的重要使命。

“長城”作為詩歌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秦朝民歌《長城謠》中：“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柱。”作品用直白的語言表達對戰(zhàn)爭的譴責和控訴，成為歷代吟詠長城詩歌的先聲。此后，漢代陳琳的詩作《飲馬長城窟行》，一方面延續(xù)《長城謠》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書寫戰(zhàn)爭對百姓的涂炭，另一方面也生動展現(xiàn)出“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的雄奇景象。秦漢文人將悲天憫人的博大胸懷和心系蒼生的真摯情感，寄寓于長城主題詩歌之中，顯現(xiàn)出中華民族的仁愛精神與和合思想，使長城主題詩歌從一開始就閃耀著人性關懷。

魏晉南北朝是古代民族融合的重要時期，“長城”這一邊塞詩中的重要意象，與“大漠”“汗馬”“疾風”“秋草”“旌旗”“明月”“胡樂”等意象相結合，呈現(xiàn)出邊塞遼闊凄美的景象，也體現(xiàn)出民族間的交流融合。在魏晉詩人筆下，長城成為戍卒所處苦寒之地的象征，詩人對戍守邊塞的將士予以憐憫和同情，側(cè)面流露出對戰(zhàn)爭的譴責和對和平統(tǒng)一的渴望。此后，曹丕、沈約等文人均以《飲馬長城窟行》為母題，將建功立業(yè)、懷家思歸、關切民生、渴望和平等豐富的情感融入詩歌中，從而使《飲馬長城窟行》成為經(jīng)典的樂府古題。

文化價值、情感價值與審美價值逐步確立

隋朝結束了東漢末年以來近400年的分裂局面。隋煬帝楊廣即位后，加快推進民族融合的進程，他先后兩次主持修筑長城，加強防御體系的建設，維護和鞏固大一統(tǒng)局面。隋煬帝的《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開篇就以“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展現(xiàn)了隋代長城的雄偉壯闊，接下來的“豈臺小子智，先圣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流露出修筑長城的使命感。可以說，盡管歷代有關長城的詩歌以民本思想為出發(fā)點，對大興武備予以譴責，但從修筑長城的初衷來說，它是防衛(wèi)的重要屏障，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守護了一方安寧，見證了中原農(nóng)耕民族與北方游牧民族的交融。同時，正因為有了長城的存在，戰(zhàn)爭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都大幅減少，長城也成為和平的象征。

伴隨唐代邊塞詩的繁盛，長城主題詩歌不斷豐富。文人強烈的反戰(zhàn)情緒與舍身報國的家國情懷交織在一起，使得“當須徇忠義，身死報國恩”（李希仲《薊北行》）、“昔日長城戰(zhàn)，咸言意氣高”（王昌齡《塞下曲》）的忠義精神與愛國情懷充溢作品間，杜牧更是以“廣德者強朝萬國，用賢無敵是長城”（《詠歌盛德，遠懷天寶，因題關亭長句四韻》），將英勇賢德的人格精神與長城的軍事功能相比擬，賦予長城內(nèi)在的精神氣韻。一方面，唐代詩人站在民本思想的角度，譴責大力修筑長城帶來民生苦痛，如杜甫在《前出塞九首》寄寓“已去漢月遠，何時筑城還”的深切期盼，李白在《北風行》中更發(fā)出“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的悲慨之情；另一方面，他們對長城本身具備的軍事防御價值與內(nèi)在精神價值予以肯定，在“國難倚長城”（皎然《奉送袁高使君詔征赴行在，效曹劉體》）、“恩威作長城”（姚合《送邢郎中赴太原》）、“唇齒賴長城”（高適《酬河南節(jié)度使賀蘭大夫見贈之作》）等深情表達中，長城不僅是保衛(wèi)家園的堅實屏障，更是將士堅強不屈精神的象征。

歷史演進、民族融合與人文精神的交織契合，使得長城在軍事與政治意義之外，被賦予豐厚的文化與情感意蘊。不論是“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涼州詞》）的荒寒，“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的思念，還是“海暗云無葉，山春雪作花”（鄭愔《塞外》）的浪漫，“統(tǒng)漢峰西降戶營，黃沙戰(zhàn)骨擁長城”（李益《統(tǒng)漢峰下》）的悲壯，長城作為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的雙重內(nèi)涵得以豐富和彰顯，其文化價值、情感價值與審美價值在歷史的積淀中逐步確立。這種不斷延續(xù)的情感與審美心理，是根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和合思想的外顯，是詩人對中華民族安寧社會秩序的渴望與祈盼，其背后則是沉淀在精神深處的“大一統(tǒng)”思想。

所以，古代長城主題詩歌集反戰(zhàn)情緒、思鄉(xiāng)情感與渴望和平于一體，而這種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正是源于中華民族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核心精神。

共居共存，彰顯各民族親如一家的歷史圖景

長城戍防體系在北朝至宋、遼、西夏、金這一時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此時的長城不僅起著防御的功能，同時也關涉宋與遼、西夏、金的往來，促進文化的交流、經(jīng)濟的繁榮和政治的和解，長城作為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紐帶作用更為突顯。

不論從社會功用、文化傳承角度，還是在抒情、審美意象的承續(xù)方面，宋代文人都對長城予以關注，并通過詩詞表達情感心聲。蘇軾《河滿子》一詞的上闕有：“見說岷峨凄愴，旋聞江漢澄清。但覺秋來歸夢好，西南自有長城。東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國初平。”在蘇軾心中，長城是守護家國平安的有力屏障，因而借用唐太宗任用李勣筑長城治邊的典故，對四川南州太守馮當世的政治才干予以贊美，并通過“岷峨凄愴”與“江漢澄清”的對比，展現(xiàn)戰(zhàn)爭平息后安定美好的景象。整首詞作寄寓了蘇軾為家國安定貢獻力量的理想與愿望，同時也流露出對和平的珍惜。

沈括在《鄜延凱歌》中以“靈武西涼不用圍，蕃家總待納王師。城中半是關西種，猶有當時軋吃兒”，反映了中原農(nóng)耕民族與北方游牧民族在長城周邊共居共存的場景，充分展現(xiàn)了北宋時期多民族交融的良好局面。陸游在《古筑城曲》中以“長城高際天，三十萬人守”盛贊長城宏偉雄壯的氣勢，在《書憤》中以“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表達自己壯志難酬、功業(yè)未成的悲憤之情。在《望海潮·獻張六太尉》一詞中，金代詞人鄧千江以“區(qū)脫晝空，兜零夕舉，甘泉又報平安”呈現(xiàn)邊疆的安定，最后一句“招取英靈毅魄，長繞賀蘭山”，頌揚為家國和平獻身的將士。宋金文人對長城的書寫數(shù)量雖不及魏晉與唐代，但卻以理性與樂觀的情懷賦予詩歌深厚的思想意蘊。在他們的筆下，長城不僅僅是歷史遺跡，更是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

長城戍防體系在明清進入成熟時期，比起歷代，明長城在規(guī)模上也最大。堅固的長城防御體系保障了漢、蒙古等民族的長期和平交往。長城沿線耕牧交錯、多民族雜居的“板升”聚落，漢、蒙古等民族共同開設的官辦貢市、關市、馬市，還有民間形成的民市、月市、小市等，都是明代民族融合的縮影與見證。嘉靖年間進士石茂華的《中秋登長城關樓》，展現(xiàn)了當時長城內(nèi)外的自然風光與各民族交往通好的情境。

清康熙之后，北方長城內(nèi)外漸無軍事沖突，長城內(nèi)外的民族融合持續(xù)推進。乾隆皇帝在其《古長城》一詩中既盛贊“延袤古長城，東西數(shù)萬里”的雄渾氣象，同時也以“然今果限誰，內(nèi)外一家矣”彰顯各民族親如一家的歷史圖景。彼時的文人群體也普遍以民族融合的視角關注長城，顧光旭的《五原》借用歷史上的戰(zhàn)略要地蕭關與靈武，并以“唐宗靈武臺”喻指少數(shù)民族對中原王朝的歸順。李重華的《過居庸》中“此去漢南皆枕席，馬蹄思踏賀蘭山”，以馬蹄思念古戰(zhàn)場賀蘭山一喻，巧妙地呈現(xiàn)了邊疆長治久安的和平境況。

自古以來，長城一方面作為重要的軍事防御工程，是預防戰(zhàn)爭、維護和平的屏障；另一方面，長城調(diào)整著農(nóng)耕與游牧兩種不同的經(jīng)濟秩序與生產(chǎn)生活方式，對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融通、民族融合起到重要作用。

長城內(nèi)外是故鄉(xiāng)。長城是歷史的見證，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不斷凝聚的象征，而長城主題詩歌則記錄了長城內(nèi)外不同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及多民族融合的進程，承載著中國人獨特的情感世界與精神追求，彰顯了中華民族眾志成城、樂觀豁達的開闊胸襟。可以說，長城主題詩歌與長城一樣，是中華各民族兒女共同的文化記憶，是歷史留給中華兒女的寶貴精神財富。

（作者單位：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