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喜歡攝影的朋友，是一家度假酒店的老總，每天堅持用專業(yè)相機拍一張海上落日，不管刮風下雨，全年無一日落下。他給我們展示這些壯麗的照片，每一張都稱得上標準的風景明信片。在眾人的一片夸贊聲中，朋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拍此類風格的照片，因為這些都談不上是照片。他拿出幾張自己滿意的照片，沒有輝煌的日落，沒有漁歌唱晚，沒有耶穌之光，只有灰暗的光影，凄風冷雨，黑云籠罩，每一張都談不上是嚴格意義上的風景照，甚至讓人心生不安。

朋友援引《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shù)品》中本雅明談論攝影師阿特熱的照片來為自己的藝術(shù)觀辯護，“阿特熱在空曠巴黎街頭拍攝的相片有著非凡的重要性，正是因他攝住了這個演進的新局面。確實如人所言，他拍的街道好像是在拍一個犯罪劇場，而犯罪劇場空無一人。……它們已在要求人們以特定的方式來理解它們，隨便草率的觀看已不適用。這些相片令觀看的人感到不安；要追趕上它們，觀者自知必得循著一定的路線走才行。”我能理解他不拍那些“風景照”的意圖。海上落日甫一看輝煌壯麗，然而背后無任何敘事空間，蒼白，空洞，一片透明。反倒是視覺上談不上讓人愉悅的照片，蘊含了諸多的內(nèi)容，顯然草率觀看只會錯過這些照片。

與其說喜歡這些照片，不如說我欣賞朋友的藝術(shù)觀。由此我聯(lián)想起韓炳哲在《透明社會》中所言，“當今社會，到處洋溢著‘透明’的熱情，而人們的當務之急是培養(yǎng)一下對距離的熱情。距離和羞恥心無法被納入資本、信息及交際的高速循環(huán)。因此，人們便以‘透明’的名義消除了所有謹慎的回旋余地。它們被照得通亮，被剝奪殆盡。世界也因此變得更加無恥、更加赤裸。”如果將這個范圍縮小一點，當今的小說也同樣洋溢著“透明”的熱情，那是一種一眼便能望到盡頭的故事，已經(jīng)淪為類似口香糖的一次性消費品。關(guān)于敘事技巧、風格、語言、結(jié)構(gòu)、懸念、隱喻、細節(jié)的探討已經(jīng)降到最低的標準，一切都在為清晰的主題和健康的思想讓道。

盡管如此，我依然對在小說技藝上有所追求的寫作者高看一眼，至少在敘事技藝上，這類寫作者還保持某種警惕或清醒的認知。一篇成功的小說總是兼具多重屬性，如同特殊暗物質(zhì)，置身黑暗，不斷發(fā)光。在小說聲譽日漸被蠶食的今天，能拯救小說的已經(jīng)不再是聳人聽聞的故事，也不是道德的說教、感化，甚至也不是救贖，而是小說本身應該具有的審美趣味。它不是新聞，不是軼事，也不是口香糖，更不是一次性讀物。它經(jīng)得起反復推敲和咀嚼，正如卡爾維諾所言，所謂的經(jīng)典，不是正在讀某本小說，而是正在重讀某本小說。這么說來，好的小說一定是經(jīng)得起重讀，是無窮盡的，常讀常新的。

我渴望能寫出這樣的小說，《南方巴赫》算得上是我的一次小小的嘗試。回頭來談論這個小說，已經(jīng)很難講清小說最初的源動力是什么。也許是曾造訪一個永州礦老板的莊園，礦老板粗獷又不失大氣的做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許是多年前和一位QQ網(wǎng)友的見面，在長沙陰沉蕭瑟的冬日下午，我們坐在一家亂糟糟的無名粉店，見了僅有的一面。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容貌，只記得她是永州人，那天身穿灰色的呢子大衣，背只卡通背包，大學尚未畢業(yè)。那天她沒吃午飯，米粉上桌，幾乎狼吞虎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些清晰或混沌的細節(jié)，在我寫作《南方巴赫》這篇小說時，數(shù)次浮現(xiàn)眼前，如同小說中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暗物質(zhì)。我想寫一個帶點神秘氣質(zhì)的女孩，對于主人公金宏明來說，這個女孩的出現(xiàn)，如同黑夜中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以為憑借這束光便能獲得救贖，帶領(lǐng)他走出黑暗，卻未曾想這束寒光反而引他墜入深淵。我想說，這是一次關(guān)于他人即地獄的探尋之旅，每個人都是一座巴別塔，相互充滿了誤解，曖昧，絕望，妄圖獲得真愛的最后卻收獲了謊言，想逃脫桎梏的卻掉入新的陷阱。聽上去很絕望，但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小說的結(jié)尾，我將希望寄托在了雪夜奔逃的金宏明身上，我希望他能逃出去，越遠越好。

2023年2月10日